2010年的新年，我去到峨眉山。冬天的山上白雪皑皑，报国寺里香火旺盛，往来的游客无不虔诚跪拜，我持一炷香，在佛祖面前，想起你来。
2004年的成都远没现在这般喧嚣，晚自习后，我会去街口四婆家的店吃一碗龙抄手，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我在那个店。而你比我还要勤，你光着膀子的样子，像梁山好汉，你的嘴巴甜得很，四婆常常会给你多下几个。
而你注意到我是在我失恋的那晚，虽然自始至终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暗恋的男生z当着全班同学在晚自习上质问我，他的眉头抖动，像电影里审问犯人的刽子手那样语气刻薄： “王晓萌，你凭什么喜欢我？”
我如围困荒岛，孤立无援。
“你说啊，你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的手指在我的鼻尖，像一把锋利的匕首。
然后，我哭了，眼泪变成了廉价的祈求。最后，我黯然地走出教室，在那些嘲笑声背后，失声痛哭。我在操场上溜达了半节课的时间，月光似盐，洒在心间的伤口，生疼。
哭累了，肚子也饿了，我去了四婆。此时还没下课，店里生意冷清。我闷闷地坐到店里。口袋里揣着在校门口小卖店买来的一包熊猫香烟。我回忆着他们抽烟的样子，点燃一根。不到一秒，我就被呛得把烟一甩，天知道烟怎么会不偏不倚落到了坐在我后面的你的手上。
你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想要找我的麻烦。可是，当你看到眼睛肿得像兔子一样的我时，什么也没有说。
或许所有的故事都不存在剧本，正如我们莫名其妙地在那晚坐到了一桌。店里的灯光昏暗，我只觉得燥热。你在我对面安静地坐下来，像观看一只动物园里关着的马鹿或者灰熊，总之带着点滑稽之感。你吃完了一碗抄手，我却还未动手。
“你不吃，那我帮你吃了啊。”你说完，就直接把我的碗拉过去，囫囵吞枣般一扫而空。最后还满意地喝了两口汤，打一个响亮的饱嗝。
“你喜欢我吗？”你压根没想到我会语出惊人，因为那一刻我看到了你的瞳孔在瞬间聚拢又散开。你一定是在想是不是惹上了一个神经病。
“不喜欢我就走开！”我对着你吼起来，在你吃我那碗抄手的时候，我被深深地震撼到了。因为，那里面起码有一半都是我的泪水。可是，你吃得那么坦然，仿若一点都不咸的样子。
你没说一句话，你拉起我的手，将烟头摁在我的左臂上，瞬间钻心的疼。你站起来说：“你还需要答案吗？”
一周之后，我回到学校。没有人关心我的高烧是否严重，因为有比我更值得关注的人，那个当众令我难堪的男生z在回家的途中遭遇交通事故，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班上停课一天，集体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我站在人群之中，一滴泪都没有流下。出来之后，暴雨倾盆。成都进入雨季，大雾从东边而来，整个城市面目模糊。
你有一个月没有去四婆。而我却每天去那里，是的，我期待遇见你，但你彷如季风，从不为谁停留。
班上的同学更加孤立我，女生们在背地里讨论我是个克星，而男生则认为我不可靠近。我经常在上晚自习的时候就突然跑出教室，老师们也不怎么管我，他们认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在z死去之后。
其实我突然跑出去，只是因为我觉得你回来了。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很好，我的确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再次遇见了你。你短了头发，蓄起胡茬，脸瘦得凹进去了大半。但是你的笑容没有变，看见我后，招招手，示意我在你对面坐下。
那晚非常凉爽，蝉鸣忽远忽近。我们喝了半斤老白干，你抽着烟眯着眼睛打量我。三个月的时间将你的衣衫磨出襟花。你沙哑着嗓子说，你离开了职高，去了重庆，在你舅舅的公司当保安，是偷偷溜回来的，明早还要赶回去。
我们在街口那棵梧桐树下接吻，你的嘴里有一股麦芽糖的味道，吻我的样子安静的仿若天使，睫毛微颤。
365路公交车一路向西，凉风从车窗外灌进来，我拉着你的手，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可是时间那么慢，每一秒，都犹如万年。我想要和你私奔，离开这里。
我们在长途车站被我妈拦截。她一把扯过我，将行李扔在地上，一巴掌狠狠落在我脸上，“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被她押着回了家，而你落魄地站在原地。我手里还握着刚刚你买给我的一条橙子味的水果硬糖，你说晕车的话，可以吃上一颗。
阿杰，你知道的，没有你在的季节，我过得再坚强也不够坦荡荡。
我会去找你的，我始终觉得我的心早就叛离了我，去到了你的身边。于是在初冬，我终于踏上了去往重庆的火车。火车穿山越岭，群山连绵，想你宽阔的胸膛。重庆的清晨透着一股潮湿的腥味。我捏着你上次在长途车站偷偷塞给我的纸条，按着上面的地址一路寻去。公交驶向江北，我在大桥上眺望初升的朝阳，仿佛看到希望。
可是，当我问遍了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你。我在那条巷子里看到一座教堂，里面有人在举行婚礼，牧师念着祷告，看着新郎新娘吻在一起。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来得毫无防备。我落荒而逃，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
第二天我坐上回成都的列车，人海茫茫，我到何处找你？我只能回到最初的原点，守株待兔。这一次的出逃，我妈妈已经对我彻底失望，她将我关在屋里，用木条抽我抽到最后，她却哭了。她抱着我哭了，我们一起哭。她说：“你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眼泪流干，只剩呜咽。看着她扑簌簌颤动的肩膀，我心如刀割。我跪在地上请求原谅：“我不会再逃离了，我会好好的。”
我换了学校，重新开始。我不想让她失望，她一个人将我养大，虽然我小时候非常厌恶她跟一个又一个男人在一起。但她是我的妈妈，我来自于她，没有她，便没有我。
新的环境，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如今，我轻而易举就能考年级第一。班主任重点培养我，同学也对我很友善，甚至有男生给我写情书。你看，我也可以被爱光顾。如若时光退回到那一年，如果不是z的妄自菲薄，我也不会跟你有交集。你说怪不怪？我竟然觉得z死去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高考结束前，是我最后一次见你，那年的冬天冷得出奇。你在校门口接到我，你拉起我的手说：“跟我走。”
我没有犹豫，跟你一起搭上大巴前往峨眉山。半山积雪累累，我们在雪松下接吻，头顶沾上雪花。你拖着我的手爬金鼎，那一步一步的石阶像是通向天堂的路。在金鼎旁边的舍身崖，听说有无数的情侣从这里纵身跃下去，我们牵着手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我有片刻的恍惚。阿杰，如果我们一起跳下，会不会像梁祝那样化为蝴蝶，从此脱离凡间，比翼双飞，成为佳话？
最后我们去了香火最旺的报国寺。你买了香火，虔诚地跪对佛祖许下心愿。出来之后，我问你相信这个吗？你笑而不语，敲敲我的头说：“说不得，一说就破。”
你将我送回学校，在巷子口跟我道别。你摸着我的头说：“等你毕业了，就考到重庆来。我等你。”
然后就是让人窒息的高考，填志愿，等通知书。等我终于能够去到重庆，却再也找不到你。重庆的雾比成都更多，常常觉得是活在仙境。，城市上空常年弥漫一股悲伤的气息。
后来，你才在电话里告诉我，“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和很多女孩子都谈过恋爱，因为年轻所以觉得这样就很酷。可是直到遇见了你，才知道我要为了你而有所改变。”后来你沉默了半天，几乎是呜咽着把话说完的。你说你不能跟我在一起，。你让我忘了你。
阿杰，我知道，诚然没有你，我也会走完自己短暂的青葱岁月，遇到一个又一个男孩子，然后独自老去。可是，我如此想你。
你踏上北上的列车，成都大雨倾盆，整个世界都快失控。我在房间里呆坐一天一夜，滴水未进。阿杰，我想过死，可是生死之外，我们还是相隔天涯。
在重庆的四年，岁月静好，想起你都仿若时光停留。我在山城的夜晚去长江大桥上吹吹风，江对面霓虹闪烁，那些阴影交错间，忽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幻觉。
我辗转打听到你的消息，你过得不好。有一天，我去好朋友家吃饭，她的妈妈讲起最近她实现了一桩多年前的愿望，她准备去寺里还愿。她心心念念：“愿望实现，一定要还，否则会得罪佛主！”那一刻，我忽然领悟，你是为了那桩未完的心愿。
那年在峨眉山脚的报国寺，你在佛主脚下祈求改过自新，为了我决心改变。但最终无法原谅自己，原谅那晚我们共度的长夜。但是阿杰，你知道吗？我从未怪过你，倘若非要说出，我只想说，我愿意。你现在不好，是因为你过不了心里的坎，可是又有什么呢？你善良，美好，其实已然重生。所以，我要感谢佛主，替你还愿。我想，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在山脚下住了一晚，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启程回家。车刚开不久，窗外突降大雪，车灯所能及的地方都是虚幻，像是电影里回忆就是光的片段。世界在那一刻回归混沌荒凉，心若处子，坦诚若揭。
阿杰，我仿佛看到了你。看到你在远处朝我招手，你叫我的名字，你的瞳孔被雪吻湿。我都想奔向你，我就要奔向你。
可等我揉揉眼睛，哪里有你，那分明是迎面而来的车灯一闪一闪，大雪覆了黎明的微光。那一刻，我来不及多想，伸手想去抓你，可是什么都没抓到，低头的瞬间，眼里大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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