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

作者: 安心乔 | 来源:发表于2020-09-02 21:34 被阅读0次

            我没有想到我在距离家门口1000米的地方,遇到松岩。五十多岁潦倒落魄的我,和日渐发达的头上没有几根毛的松岩在一个樱花烂漫的地方和春花烂漫的季节相遇了。

    “一个翻山越岭  连滚带爬从海边归来的人

    一个被大海和它虚无的湛蓝

    淘尽了青春的人

    灰溜溜地回到了秦岭以北

    如今已不事精耕细种的北方

    一肚子瓦蓝瓦蓝的海水没处吐

    朝朝暮暮近乎吊儿郎当的悠闲里所深藏的

    沉默和近乎荒唐的小秘密

    也没人知道”

          这是松岩的几句诗,荒谬绝伦的是我感觉这几句诗好像是松岩专门讽刺我的。我更不知道的是他就住在距我直线距离不到1000米的地方。

          我和松岩之间的故事已经流逝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还有什么可以提的?自从那天遇见松岩,我像一个失忆患者突然受了某种刺激恢复了片段记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松岩小而犀利的眼神似乎一直看着我,不笑也不说话,他像一尊神像似的看着我。我的心便破碎的一塌糊涂,当年那些千疮百孔的故事便一直涌上心头。

          松岩竟然在我很近、很近的地方,在距离我直线距离只有1000米的地方,天涯咫尺的生活着,生活着…

          我和松岩没有什么离奇曲折的故事。那是个唯文凭论的年代,只要有大学文凭的,那怕你是个傻子也可以提拔。当年的高考,我以数学接近零分的成绩与我梦中的大学中文系擦肩而过。现在这样一种文凭风刮过,所有的人都开始开始蠢蠢欲动,我也不能列外,当年高考失败,严重挫伤了的自尊心。那个职业技术学校及其机械加工专业,似乎断送了我的文学梦。

          最初我是不打算按部就班考试的,我让在西安工作的随声给我联系西北大学中文系进修。进修通知书来了,我的申请却被领导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有明的,有暗的,明里是堂而皇之的工作理由,暗里是让我再联系一个名额,让他的女儿也一起去。可是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我这个傻子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我便与梦中情人大学中文系擦肩而过。

            我只好参加成人高考,游走在机关举办的各种考试辅导班之间辗转听课。

          我和松岩相遇了。其实在这之前,我的闺蜜、松岩的学生栀子经常给我讲松岩的逸闻趣事,松岩写诗引发家庭战争的故事。学习班上只是让我对号入座了。松岩是培训部的老师,我是个学生,上课听课,下课走人,好像也没有什么交集,我在培训班上听的那些个课程早已经被我衰老的记忆过滤的一干二净,不过,我记住了一首诗:“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没有去成梦中的大学中文系,我那个时候确实挺断肠的,所以当松岩讲到断肠人在天涯的时候,我感同身受。

            我第一次去找松岩,那是陕北黄土高原落日如金的下午,栀子带我去见松岩。松岩的办公室坐落在黄土高原半山腰的一排窑洞里,一进去,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松岩的办公室兼宿舍陈设简陋,一条通透的大通铺炕上摆着一个铺盖卷。地上放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箱子,我当时有一种感觉,松岩全部人生都装在这箱子里了,随时都准备搬走。

            松岩对我和栀子的到来,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特别的意义,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两个脏兮兮的玻璃杯子,上面摞满了灰尘。他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刷了刷,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颗古董一样的水果糖泡在水里,用来招待我和栀子。

          我和松岩要借的复习资料就装在那个硕大无比的箱子里,松岩把箱子打开,顺手拿出一张画来,松岩说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画的。画面上,一个老鹰站在悬崖上,一只脚悬在半空,老鹰一双眼睛冷冷的直视着你。画一打开,我的身体就本能地一哆嗦,后来松岩说因这一哆嗦中判断我读懂了这张画,并且是很多年里唯一读懂这张画的人。 

            其实,松岩不知道我认识这幅画的作者,他是松岩大学的学长。我中学时稍稍对他动了点感情,不过我的感情来得非常莫名其妙。他因我们在乡下同村的缘故,常常到我家里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谈吐吸引了我,当时,我的生活在无定河畔天下名州绥德的舅舅,给我家送来很多的花生。让我经常可以一边享用着脆香的花生豆,一边读书。

          自从对他有了几分少女情怀之后,我就每天剥了花生豆存在一个有盖的搪瓷缸子里,一点点存起来,等他下次来了拿这个招待他。蹊跷的是,经常隔三差五就来我家的他,竟然很长时间都没有来,我惘然若失。就一颗一颗消灭那些表达我爱情的香脆无比的豆子,而且还写了一首诗:“豆是实心豆,人是实心人,只见豆减少,不见人来到。”随着那些豆子的消失,我的爱情好像也被我吞噬掉了。后来我就忘了有没有再见到过他。

          不过看到他的画我还是第一次,松岩用一种所谓的诸如三角形的稳定性关系来描述他对这幅画的理解,我已经对这张画失去了兴趣。那个巨大无比的箱子里的其他东西吸引了我。那一箱子的世界名著让我眼睛发亮。不知为什么,松岩找来一些柴火,说要烧炕,也不知道是柴火没有干透,还是灶火的烟道堵塞。一瞬间,满屋子烟雾弥漫。我和栀子只好告辞。

            松岩说他本来是想留我们多坐一会儿,没想到却用烟雾熏走了我们,他的动机和结果恰恰适得其反。时间长了,我发现松岩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用一些话将你打击的体无完肤,但松岩却认为他其实是在对你进行隆重的表彰。

          很多年后,我对松岩提起用水果糖泡水喝的情节,松岩惊呼,这简直是超现实主义创作。还说这是招待国家主席的礼遇,相当于迎宾仪式上的二十一响礼炮。只是那待遇我们没有享用到而已,因为还没有等水果糖溶化,烟雾就弥漫了窑洞。

            那之后,松岩每次到我的办公室,用一个黄色的军用书包带一些世界名著给我看,那个书包上印着几个红色的大字《红军不怕远征难》。毫无例外。这也是我人生第二段比较正规的文学教育。松岩每次来,坐在我下班回家同事的桌子上,拿一张纸在那里涂涂画画,(松岩把这一习惯保持了一生,倒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是我和松岩的交往模式。很多情况下,是松岩在涂涂画画,我在看书,栀子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聊那种无可无不可的话题,气氛也开始活跃,也讨论一下诸如镜子的阶级性这样经典的话题。

            从第一次我和栀子去过松岩办公室之后,我找过一次松岩。陕北高原的太阳还红红的挂在山头上,那座半山腰的窑洞群落掩映在落日余晖里,有一种古老的美感,让人能想到诸如上个世纪之类这种有历史带入感的词汇来。

            我在门口岗楼碰到了松岩的妻子,松岩的妻子手里拉着一个拖鼻涕的小女孩站在大门口,我碰到松岩的妻子并不是偶然的。大门口那个日本鬼子岗楼式的房间是松岩妻子上班的地方,松岩的妻子在这里主管登记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但那个时候车还少得出奇。

            这样的景像消解了我找松岩的欲望,我从没有和松岩说起这件事,倒是松岩说他有次看见我和栀子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象两个醉汉似的在大街上走之字形,让他吃了一惊。

            但松岩和我的见面不叫约会,而且松岩从来也不约,总是来也匆匆,去也飘忽。来时不告,走时不别。有次松岩走后,我开始吸食松岩拉在桌上的香烟,一支又一支,一连吸了七支,第二天头疼崩裂,我才知道香烟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毒品。

            这样的日子从冬到春过了大半年的时间,我以读书的名义离开了小城。那个时候的我傻的不透气、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我和松岩美好而纯洁的感情的一个终结。

          我在西京读书期间,松岩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打发一个长得像面包一样虚构的男人来见我。那个面包一样的男人倒是对我一见倾心。见我第一次就想起了诸如:“梦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诗句来。在听说了我有多年不愈的胃病后,说他完全有信心用气功的方式解除我的疾病烦恼。

            他的身上真的有一种我无法表达的东西,这种东西令我敬畏。他的两只手掌在距离我一米之外对准我的胃部发功,我的那个部位真的感觉热气浮动,有一种被温暖的大手抚摸的感觉。

            面包的谈吐也很玄虚,现在正是高人辈出的年代,别看眼前平静如水,但地下已是暗流涌动,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一场史无前例划时代的革命即将到来。

            就他的学问和谈吐还真能把我的芳心打动,那个时候,我对各种玄学充满了兴趣和膜拜。

          我并没打算吃下这块面包,我是个好色主义者。让我找不着北的男人,大多外貌英俊,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我怎么能在经历了海子、松岩之后,饥不择食的要吞吃一只面包。

            面包很失望而且恼怒,面包的妈妈到处散布我的流言,当然有很多人相信她的话,面包的家庭在当地属名门望族,那有我一个大龄剩女拒绝他们的道理。

          我因此恨死了松岩,给松岩写了一封信,说我恨不得把他扔进绞肉机,诸如此类咬牙切齿的话。

          说到底我无法从海子事件的困扰中解脱出来,海子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偶像化人物。再加上又有无法得到的诱惑,更显得分外迷人。海子戴一幅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又加上谈吐不凡,风趣幽默,是很让少女时代的我着迷的那一种,而且我很快就着了迷,我和海子生活在两个城市,而且很快就相约共度人生。实际上,海子和我认识第一天就告诉我他有妻子、女儿。可那时的我,就像一头猪一头扎进食槽一样,那管东西南北。自从和海子有了等他两年的约定,我就一心一意开启等待模式,仿佛两年一过,幸福就会乖乖找上门来。当时有许多人给我介绍对象,也有人迷恋我山口百惠一样的风度,亲自上门表白的。我就更加山口百惠一般的甜甜一笑,一副旁若无人的做作姿态。一心一意等待做海子的嫁娘,沉浸在自己假想的幸福中无以自拔。和海子的情书以两天一封的频率在两个城市密集往返。

        有那么一天,我惶恐的发现好久没有收到海子的信了,我请假去了海子的城市。我没有写信通知海子,我一心想的是海子病了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事。可当我风尘仆仆地站在海子家属大院门口时,却看见海子和大院里的一群孩子玩着黄鼠狼抓鸡的游戏。我在门口楞了好长时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点儿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返回的那天大雨瓢泼,回到家就病了,几天昏睡不醒,不断地在梦里大喊大叫,妈对我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既惊又怕。我的梦里总是我死去的父亲,两眼一闭他就在我跟前,和我抢东西,要拉我走。

          我离开小城的时候,松岩送我两个16K大的笔记本,说让我去了学校再读。我到了学校才发现,那是他的两个日记本。

            我一直不敢打开这个笔记本,我知道我和他不曾说过的一切都在这里,这是刚刚经历了生死的我无法正视的。但这两个本子我却一直保留着,和那个手抄本《哲学家传记》,不管我走到哪里,搬家流浪,我一直带在身边,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似乎看见了松岩发出鄙视的鼻音,说事实不是这样,当时你只是收下了那个传记,把日记还给了我,还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我看不懂。(你他妈的装什么装,你看不懂?我后来也发现自己非常擅于装傻充愣,但有时候是真傻装聪明,我是长了一张聪明的脸和一个傻不拉叽却自作聪明的脑袋)我的真实记忆和我的写作总是在关键点上打架,不知是我无法面对真相修饰性记忆,还是事情压根就没有真相。

          那个时候,我对松岩是一种什么心态,我到现在都不能明白,我在偶然间(偶然吗?,你不是专门找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虚伪,你能不能真实一点?十万米高空的那个人,你能不能放过我这颗卑微的灵魂?我至今都不能真诚的面对自己这颗破碎不堪的灵魂!那个高处的人在十万米的高空给我发来一个表情,45度仰望星空)

            翻出我当年的日记本时我发现,我曾经写过一个叫《魔鬼的空间》的文本,或许是我当时的真实的心境?

          “ 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理智地对待一个男性。他的肉体,他的一切我都被抛开,我只欣赏他那颗动荡而鲜活的灵魂。他的灵魂的颤抖便是伟大的作品或者伟大思想的旋律吧?

            他对我作过毁灭性的理解,他的话象一把匕首刺进我的心。那种狭隘意义上的爱情对我来说是可怜可笑的了。只有这样,只有保持一种永恒的友谊才是有价值的。(你怎么可以这么逗比,你以为你是谁,你把自己悬浮于现实社会之上,你以为你是磁悬浮列车,你貌似高大上,其实是虚伪,彻头彻尾的虚伪,我都不敢直视你,我怕你尴尬,我怕我看到你的内心深处。十万米高空又是一个呵呵的表情)昨晚,我读他借给我的《伟大的哲学家生活传记》以至于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丢了自行车,也没有引起我的惊慌失措。我的超然之态,我的豁达之容,那一定是这本哲学书的精髓了。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完全读懂,但我已经感觉到这本书的价值了。

            他给于我好多启示:关于命运,关于思想、爱情,关于人生价值。这种启示把我从已往的那种狭隘的思想境界中解脱出来。

            我一直把他叫做魔鬼,他为此很不高兴。他的魔镜,把我所谓的爱照得那么丑陋,他要摧毁我的世界,他似乎从炼狱中走来,带着坟墓的阴沉和寒冷,似乎要把人的血冻成冰。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或许他要象野兽一样吃掉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从肉体到灵魂都流血。或者,他被这个世界的劣等人联合起来钉死在十字架上。(我听到了来自高处的嘲笑,你都快把他写成耶稣了,很多年后写作的我看到这一段也有点情不自禁想嘲笑自己,你本来只是个俗不可耐的弱女子,用松岩的话说,本来只是认得几个字,还非得说自己读过四书五经,你只是想找个有点文化的人把自己嫁出去,却在这里把自己几乎标榜成恩膏女马利亚了,你们人类真的很无耻。)我渴望接近他,又恐被他语言锋利的刀刃刺伤。”(这个倒是你的真实想法,你喜欢松岩的学养,却不喜欢松岩这个人,以及他身上所携带的外邦人的气息,或者说还有那个女人的气息,或者说他想要试图靠近你让你感到危险的气息)

            我不能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一样爱松岩,其实主要是因为我在松岩面前感觉衣不遮体,他的如刀般锋利的眼神,穿过我的衣物,穿过皮肤,穿过脂肪层,直达我的心脏,让我无地自容,他的如剑一样刻薄尖锐的、一针见血的语言,刺得你鲜血淋漓,他还说这是对你隆重的表彰。

        (老年的松岩,笑容温厚而意味深长,有时候会爆发出一声大笑,突如其来,仿佛从五千米地下腾空而出,让你莫名其妙)

            “ 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世界上,会带来什么,我是预言不了的,但他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将会带来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了。(我当时感觉到了什么,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明白)”

          我在长安读书结束的时候,松岩来了长安,松岩要我跟他去西部,带着他的三百元积蓄和高烧不退的身体和一颗沸腾的心。而我却被一场突如其来史无前例的运动诱惑的如痴如醉。我把自己变成了盲目的革命者,写大字报、游行,进入学校广播电台,写那些现在看来好笑又震撼的文章:

            “一个人倒下去,10个人站起来,10个人倒下去,100个站起来,100个倒下去,千万个人站起来”

      (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斗士,是不是崇高,是不是勇往直前?十万米高空笑了笑,这次我不嘲笑你,也对你不作评判!)

          松岩一言不发,我默默无语。松岩那时婚姻解体,但他没说。在这个角度看,松岩也是个傻子。在那样一个爱情必须和婚姻密不可分捆绑的年代,资格高于一切的年代不自由如何可以爱呢?

          我和他的心境迥异,松岩在沉默中突然爆发,他拿起笔伏在石桌上涂抹,临了把那个写了诗的烟盒纸递给我。

    就这么坐着

    一直不说话

    一直不要有人来打扰

    一直坐上一百年

    让蚁蝼千万次蚀噬躯体

    让树踩着我们升起年轮

    整个夏季和秋季

    让满地横冲直撞的乱草

    透过我们和我们的矩离

    空空荡荡的孤园

    城市黄昏

    忧伤的暮色

    漫过楼群

    霓红灯晕淹没了大街小巷

    行人异化成一种尖利的感觉

    旅者躺在草地上

    疲惫不堪的行囊下

    活着一颗敏感的心

          我不太明白你写的是什么,我不懂诗。我的话语如利剑,要斩断松岩的感情之河。我无法体会松岩心的流血。海子离去后阴魂不散。人不能第二次掉进同一条河流。松岩妻子拉着个拖鼻涕的小女孩蹲伏在门岗,如日本鬼子的哨楼一样蹲伏在我的心里 。我无法面对松岩!

          三年以后松岩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出逃的我会蓬头垢面地站在他的面前。

    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为什么?

    因为已经绝望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我和松岩的对话从来都是这么简短而语义不明。松岩带我去吃饭,我竟然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和松岩一起吃饭,我后来无数次地想,我和松岩的交往竟然没有任何情节,没有任何生活形式。实质上,松岩更像是我的老师,一个严格负责的老师,推荐给我书,还要在旁边监督着要我把书读完。 

            去饭馆的路上,我跟在松岩的后边,前后左右地张望,松岩说,你怎么像个地下共产党员。此时,我的精神高度紧张,虽然远离小城300公里,但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三年的婚姻生活,把我训练得犹如惊弓之鸟。

            松岩点了我最喜欢吃的羊肉猫耳朵,我一点食欲也没有。我用筷子把一颗一颗猫耳朵穿在筷子上玩,松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用一种复杂探究的眼光看着我。

        我和松岩无言相对了很久,松岩终于开了口,你这一走,等于把自己抛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我现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只是想离开。

    孩子怎么办?

    我也许这一走,对他很残酷,可我活着,对他来讲,总比死了强吧,我活着可以选择其他方式关心他。

    明天就走吗?

    明天。

    你身上带多少钱?

    30元。

    你不知道我当初多么爱你吗?

    知道又能怎么样?

    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有一个人在你之前这么说过,也做过,可没有做成。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谁愿意把耻辱挂在嘴上?

    你认为是耻辱?

    难道不是,第三者没有当成,对20岁的我,对当时生活在小城的我,意味着什么?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了你。我想你是看见我了,可你一脸的茫然,好像不认识我了,你大概快要生了,我一直目睹你挺着个大肚子步履蹒跚在那条街道上走过,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我多么想成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我无言。

    你能不能在我的手臂上刻一个字?

    不能。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若干年后,我打开那两个本子,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我和松岩平平淡淡的交往背后竟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情感波涛:

            “已有两个月没有写东西了,生活正在被生活静悄悄地毁坏着,可是实际上,毁坏和被毁坏的并不是生活,毁坏掉的只是我自己。我的心碎了,许多完整的东西堆积在我的心里,他们和我,我的时代联合起来和我血战着。我穷于应付,我痛苦地提不起笔。

            我的情感我的思想早已超脱了我的生理躯壳。使我成为一种无法捉摸的抽象事物。作为具体的存在,我已经不再是自己实实在在的物质形象,而完完全全是抽象的追求和欲望。

          我分明越过过度思想带来的超级幻觉里,听到了内心深处惊心动魄的破碎声,这声音就像脱离了他在太阳系中的运行轨道后,正在进行球体的可怕断裂。

            我等待着,等待着我曾经走出的人类社会中,有一个人能来到这里,我等了几个世纪,等待的旷野都苍老了,还没有等到一个人,但是,我还是等着,我相信,迟早要有人来到这儿的。

            我就要告别夜色了,在我眼前的一个遥远处,是黑夜的边境,另一个世界的轮廓分外鲜明地暴露在那里。

            我再也不去哪儿了,我再也不去推开那扇门,如果我再去挣扎着推开那扇门,我非死在那里不可,这就是被理解的代价:让你经受一连串毁灭性的打击,让你没有信心再活下去。你扑通一声沉重地跌到了,摔得一片破碎。你真想把自己的生命哭喊成一片泪水,但你哭不出。当你亲手毁坏了的理想,意外地存在于生活中,并且真正地走到了你眼前,你全身都抽紧了,你想猛扑过去,抓住那理想,占有那理想,但你不能迈出一步,你感到了人生真正的破灭。你仰天长叹。忧郁的荒原,寂静无声,从附近的星宿上传来一种无垠之感,浸透了我的心灵。”

          但无论如何,她对于我是永远永远地失落了,因为她不是别的,而是我生存的某种可能,是我自身的某种理想和精神,而我完完全全地错过了,如此荒谬绝伦地错过了,正是我失之交臂的东西在此刻痛楚地抽动出来……”

          我真真正正知道这荒谬绝伦地错过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某个地方寻找松岩。

            松岩:实在没有想到,我竟然找不到你。你的邻居说你好些天没有回来了,等你的那段日子里,我一天几趟地去找你,但竟然没有人知道你去了那里,难道你真的是个飘忽不定的幽灵,来无影,去无踪?

            我不敢相信,你会像个幽灵似的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相信上帝会这么安排。可是你究竟在哪里?我在哪里能找到你?

            松岩: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种高级生命物质的阻碍,怕我们是那个被劈开的滚动着要毁灭宇宙的圆球吗?为什么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哪里,阻挡着两个灵魂在肉体上的团聚?

            松岩:你在哪里?你听不见我对你的的哭喊吗?如果你听见了,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相信你都会心神不安,骚动不已,你会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人推着你,从世界的某个角落走出来,向着我等待着你的这个地方走来。

          我给松岩的信刚刚写到这里,一阵敲门声,进来的竟然是松岩,可更让我震撼的是,松岩的后面站着一个女人,满面笑容地向我问好。

          我在那一霎那间的感觉比我整个30年的痛苦之和都撕心裂肺。我的大脑成了一片空白。

          我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如果一个人口渴难耐之时,有人端一碗红红的辣椒水放在你的面前;如果你饥寒交迫,有人送你化妆盒,要你细心打扮;如果你呼吸困难,有人给你气球要你吹着玩;如果你身临绝境,前狼后虎,有人要你笑一个给他看;如果一个人一面用竹子刺你的指甲缝,一面问你好玩不好玩?这一切的一切是什么感觉我就是什么感觉。在这种感觉面前还要表示自己有涵养的感觉。

      (十万米高空的那个,你肯为我心痛吗?你肯为我流泪吗?你还会在高高的空中冷眼旁观吗?会,我会。这是你自找的。你完全可以选择正常人的生活,你偏不,你两次掉进同一条河流,你仍然执迷不悟,这是你该领受的,这一次我不嘲笑你,我同情你,你怎么可以如此愚蠢)

            海子消失后,松岩成了我梦的归宿。因为这个梦我一直不敢去碰,所以他一直存在着。仿佛是我的一笔储蓄,可在我准备动用它的时候,发现它成了股票,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我来到他的旷野,一个天老地荒的故事,一个地老天荒的等待,我在旷野上茫然四顾,找到的是他撤离时丢下的一个烟头,在旷野上闪着微光。

            “我是布满世界上空的龙卷风!我是死的毁灭!我是生的创造!我来了,我就要看到,我们所创造的新的世界!”

              我突然意识到,松岩早已再造了,历史已改朝换代了,而我还在遥远的地方,在梦幻的世界里,编织世外桃园童话。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松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我真的成了松岩说的那个旧时代手工作坊里生产出的一台老机器,痛苦地等待着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在我已经忘却并想把历史的痕迹打扫得干干净净准备重新生活的时候,松岩来了。

            我第一次站在女人的角度上观察一个男人的松岩,感觉松岩长得很美,很雄性。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很质感、很坚硬,像雕刻师雕出来的那么棱角分明。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好多事情仅仅是我的错觉而已。爱你的人,你爱的人都不能成为你的家,你的家在你的心里。你爱的某个人只能是你对爱的梦幻,让你在追求这个梦幻中,消耗掉青春,消耗掉岁月。

            多年后,在那样一个寂寞寥落的冬日的下午,我和栀子像两个老人一样坐在小城咖啡厅回忆往事,进行着一场关于松岩和海子的对话:

    我和他是一样的?

    栀子:松岩追求一种超越时空,为他所生活的时代所无法理解的梦幻般的东西,而你也有同样的特点。

    我爱的是海子还是松岩?

    栀子:海子是现实生活中一个丈夫的选择,而松岩是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唯有他能理解和默契你。

    你对松岩的感觉和我一样?

    栀子:不完全一样,我希望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和他在一起。

    他知道吗?

    栀子: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为什么不说出来?

    栀子: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因为他的半死不活的婚姻?

    栀子:因为他爱的不是我。

          栀子,爱是一段一段的,我对你的爱是永恒的。我一直希望你嫁给他,你和他有了一个家,我不管流落到哪里,都有一个地方可以收留我!

          其实我没有告诉栀子,我和松岩还有一个约定,相约过晚年生活。

            但当我们真的老了,五十岁的我,落魄潦倒的我,连滚带爬回到故乡的我,和日渐发达、头发稀疏的松岩在樱花烂漫的地方,在春花烂漫的季节相遇,我们谁都不想再提那个约定,好像那是八九岁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谁当真,谁就是傻子。

          白发苍苍的我,和没有几根头发的松岩就不该相遇,他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说他和我斗了一辈子,我问谁赢了?他说时间赢了,还即兴在本上写了几句:我敬你一杯酒,再敬一杯!写完了还得意地说,写得像个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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