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里忽还乡
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农历腊月三十也就是除タ,在那一天的早上,不管你住的多远,除非外地回不来,否则都是要回老家给祖先坟头儿烧些纸钱的,要不然第二天都欢欢喜喜的开始过起了新年,祖先们却在地下冷冷清清,无人供养,按照传统的宗法伦理来讲,这就是不孝!乡亲们会看不起这家人的,儿孙们过年内心也会不安。
2016年的时候,我照例回到老家,给母亲,爷爷奶奶,以及不曾见过面的诸多祖先上坟烧纸钱,默然发现村子里多了一座新坟,小叔指着坟头对我说,那是你表伯!喝酒喝死的!叔叔年纪大了,论起生死,脸上并看不出更多的悲戚。
原来我们的生产队有四大掌鞭人,辈分高的一位爷爷大家喊:老掌鞭!其余三个辈分相平,有个大伯大家都喊他:大掌鞭!我的叔叔辈分和资历最小就被叫:小掌鞭!表伯年龄排老二,所以村里人都喊他二掌鞭。
听说他原本也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其实一直到死,我们这些小一辈的甚至没几个知道他的真实姓名,长辈们有人知道,但也都不会当面说给孩子们听。只知道村里的四姑奶奶一直没嫁人,他又是四姑奶家里的远亲,就过来给四姑奶当了儿子。但他却在我们村打了一辈子的老光棍儿!其实在我们附近的语言习惯里,光棍儿并不单是代表如今的单身狗的意思,还有一种含义是说,一个人做事做人很敞亮,礼节不亏,又有个性,算是极好的褒奖。
的确,在生产队的时候,掌鞭人是及其重要的,除了天气因素,集体一年的收成很大程度上得看他们的本事。虽然名义上是四大掌鞭,但最出名的其实也就是二掌鞭,他使得了一手好牲口,村里唯二的两头大键牛都是由他来伺候,那两头牛别人还真不敢使唤!我小的时候就特别怕靠近他养的牛,那两头牛都是体格又高又壮,脾气还很大,就跟二掌鞭一样,喜欢瞪着大眼珠子,稍有不熟悉的人靠近,就低头盯着你,鼻孔喷着粗气,很有可能下一秒就拿又尖又硬的牛角顶向你!可二掌鞭吧,就很喜欢伺候这种有点脾性的牲口,硬是把牛收拾的毛短膘肥的,一身的健子肉油亮油亮的像缎子!牛也很听他的话,无论刷毛还是赶车上笼套,都很配合,不乱动也不撒欢儿,不像有些被驯服的牛,看到主人就又拱又蹭甚至懂得用眼睛去讨好主人,二掌鞭养的牛就跟他的人一样,半点儿趋炎附势的意思都没有!就算二掌鞭拍打它,它也顶多晃晃脑袋而已,看都不看一掌鞭的一眼,像个熟悉到不用打眼看的老朋友!
他常说,我二掌鞭的牲ロ不是谁都能使唤的了的!一直他都很得意这一句!如果你想和他套近乎可千万别拍他的马屁,他反感人们这一套!但你夸他养的牲口那可比夸他本人要有效的多!有的时候其他的掌鞭的也会借他的牲口使,他会显的及不耐烦,但也会借,只是冷冷的不爱搭理别人,一直看到对方使唤不了的时候,他又会一把从你手里夺过缰绳,顺便还能替你把活儿给你收拾了,按他的意思是说,宁愿帮你把事情做了,也看不得你胡乱用他的牲口!当然他更喜欢听对方丧气的承认说这牲口俺使唤不动!听到这些他面色就会缓和许多,其实我觉得此时他内心正得意的厉害!就像不断在重播:不是所有牛奶都叫特仑苏!
生产队不久就解散了,解散的时侯,他什么也没有分,应该说他什么都没有要,只是这两头牛必须归他!村长也不敢得罪他,就随了他的愿,从此他就跟牛过到了一起,一过就过了半辈子!同样,牛的屋子被他拾掇的比有些邋遢人家都干净!一点儿都不寒碜,冬天暖和的时候,他就把牛牵出来晒太阳,阳光刺的人睁不开眼,他拾探干净了牛,就会靠着墙抽烟,如果不是有烟雾飘散,这个场景就像两头牛和一个人的雕像一样。
可他的生活还是越来越无聊了,没了生产队,村里再不需要掌鞭的了,二掌鞭彷佛失去了精神依托,他的价值也只能在他自已家的庄家地里施展了,用武之地小了一点儿,就像同样是酒,可度数不够了,没了滋味儿!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有点酗酒。闲暇的时候也摆弄起了皮具和木匠,杀了院子后面两颗老枣树,做了一辆大马车,又用皮具做了两套牲口用的响套,就是搭在牛身上,镶嵌了很多明晃晃的大铜铃,动一动就叮当作响,漂亮而且威武!平时忙时就拉自个儿家的庄稼,柴禾!村里有喜事比如哪家姑娘出嫁他还会负责送亲,送新娘的车就是这辆枣红的大马车。现在我们可能觉得牛车很落伍,但我们那里八几年并不富裕,走路出嫁的姑娘都一大把。他的车又打磨的锃亮锃亮的,铺上红毡,加上两头威武的大将军,不但不失场面,而且还是相当的气派,我到今天都还觉得比现在的汽车都要威风!可他二掌鞭的不是谁家的姑娘都送,不入他眼的人家,求他他也不会去,而他看的起的人家,你不让他送他还生你气!还有一点怪脾气就是哪怕他愿意送,你也不能和他罗里吧嗦的交代一堆,好像他不懂一样!你只需要拎瓶酒,带盒烟过去,就靠着他门口喊一嗓子:
掌鞭里!明早儿六点啊,妮子得出门儿!
就这一句就可以了,交代太细他会骂你!可第二天早上他绝对比你想象的讲究,面子一定是铆足了给你的!
忘了是九几年,他养的那两头牛先后死了,他舅舅想卖点儿钱,毕竟牛是一个农村家庭里的大物件儿,很值钱!可他死活不同意,因此俩人还生了怨气,他发了狂一样,往牛身上打了很多毒药,舅舅没有办法就只好由他去了,也还是用那个大红的枣木马车,他借了别人的牲口,拉去了很远的地方埋了,村里人也都不知道他到底把牛埋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他彷佛更没了精神,越发的酗酒,家里人也劝不了,就想给他说个媳妇儿,希望他能收收心,换个活法儿,他听说后,生了很大的气,像感觉被侮辱失了贞节一样,每次都发狂一般连推带打的赶走媒人,甚至骂了很难听的话,要知道平时他这人是很凶,但一般是不说脏话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大约是2014年,也是我回村里上坟的时候碰到的,见他在田边闲逛,走路有点颤巍巍的,面色灰暗,像蒙了一层尘土。
我说:表伯地里转转呢?说着孝敬了一盒烟给他。
他抬眼看看我笑着说:
娃子在哪儿发财啊,孝顺你表伯有啥用?能在外面挣钱回老家弄球!看看你爹妈在家种庄稼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我打小就知道像我这种人温温吞吞的,表伯是不太喜欢的,他喜欢比较有灵性而又调皮的孩子,可我反而对他印象很深!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如今我也是儿女长成,村子也越来越失去了记忆中的样子,而我每每稍有一些家乡的回忆就会记起我们村的二掌鞭,记起那段往日的时光,记起那个尘土飞扬的故乡。
2021年11月19日 晚9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