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武林

如今这个世道，大侠们都过得不是很愉快，自从十年前柳凌剑除武林七邪后，这十年间已经没有任何反派角色出现了。

曾经风光无比的大侠们已经很久接不到活了，所以没有了财路的大侠纷纷转行再就业，你看，那边的烧烤摊就是“火焰刀”摩扎昆开的，号称轻功江湖第一的燕如飞如今做起了物流行业，有“大李飞刀”之称的李问柳，现在开了个马戏团，靠着一手盲眼飞刀的绝活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这些是属于曾经比较知名的大侠，转业后成了各领域的翘楚，大多数籍籍无名的江湖侠客们都去做了武馆的行当，当个武指勉强度日，就连江湖里的各大门派都开始全部对外开放，靠收门票过活，不过这些个名门正派靠着朝廷颁发的甲级景区的名头还真赚了不少钱。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从六岁那年起就想当一个大侠，想着救济世人，惩恶扬善。于是十年前，我通过了四年一度的侠考大会，成为了一名持证上岗的在籍大侠。

但是两个月后就有了柳凌一人剑除武林七邪，整肃江湖的故事。所以我这个实际意义上的大侠只当了两个月，往后的十年里我挂着大侠的称号，却再也没有地方可施展这大侠的本事。

记得刚通过侠考大会时，我的侠客资格证书上的编号是9479，这个编号是根据大侠的综合实力进行评估，每年都会重新排序，这也意味着那一年我前面一共有9478个大侠的功夫是要比我好的，但是到了今年，我的编号已经变成了07，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实力进步，而是现在还坚守在一线大侠岗位的人，只剩下了七个。

并且两年前的侠考大会也因为无人报名而被如今的武林盟主柳凌所彻底取消，这样一来，大侠在现在的江湖上，越来越显得稀有，同时也意味着有一天我证书上的编号会变成01。

这十年来，其实也有许多次机会让我可以转行，但是我始终放不下这大侠的身份，哪怕我这十年都接不到活，哪怕我被人嘲笑不懂得变通，我的心里依旧怀揣着儿时的梦，渴望有一天能名满天下，成为万人敬仰的大侠。

这些话和我的理想，我也曾对一个姑娘说过，我对她说等我成为武林排名前十的大侠时，我一定骑着汗血宝马，用七彩的轿子迎她回家。现在我已经排到前十了，可是我还是买不起汗血宝马和轿子，那个曾经听我说完这番话的姑娘，我也已经有很多年都找不到她了。

记得刚拿到资格证书的时候，我本有机会做一件可以崭露头角的事情。

那是一个夜晚，我在长安城外十里的紫竹林里见到了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这身影轻功高绝，在紫竹林里腾挪辗转，潜意识告诉我穿夜行衣的都是要做点什么动静的人，所以我悄悄地跟上了他。果不其然，我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长安城，然后看着他足不点地得攀上了城楼，在他要跳下去的时候我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取一个人的命罢了。”

“取人性命可是小事？身为大侠，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我要取谁的命？”

我摇了摇头。

“柳凌。”

“柳大侠乃是人中豪杰，侠之大者，为什么要去刺杀他？”

“哈哈，人中豪杰，侠之大者是吗？”

黑衣人的语气里透露着几分嘲弄。“年轻人，你记住，有些人看上去是一副模样，但其实却带着一张面具，有些事会让百姓们无不为之愤慨，可是真相却不是表面上的样子，比如我今天要杀柳凌，自然有我的道理，而且以柳凌的功夫，我是断然不可能成功的，但是纵然身死，我也一定要做这件事。”

思付了几下，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更何况从他的轻功身法上来看，我就知道自己在他手下肯定撑不过三个回合，所以我很识相的闪开了一条路，看着他一跃而下。

第二天，江湖日报的头条新闻就是这件事，原来昨晚的那个黑衣人就是江湖上排名第五的“九纹刀”段辰安，新闻里说段辰安因为联合魔教被柳凌发现，所以夜入柳府想要除掉柳凌以防止自己的计划暴露，但柳大侠一向警觉，段辰安还未出手，便宝剑出鞘，一招毙命。

看到这条新闻我突然想到了段辰安晚上的话，就像有些事看着像是真的，但实际上是假的，有些被隐藏的历史，在支零破碎的记录中全是吃人的真相。我不知道新闻的真假，也不知道段辰安到底有没有叛变武林，我现在只知道新闻上说的，只是武林总盟想让我们看到的真相。

这件事也算是我和柳凌盟主牵扯渊源最深的一件事了，虽然整件事里我连他的背影都没见过。

不过，柳凌自打当上武林盟主以来，倒是推出了许多政策，比如鉴于武林越来越安全的情况下，他为大侠们推出了低保和补助金的政策，以防止大侠接不到活而饿肚子，并且每周都会发放一些押镖和安保的召集令，算是给大侠们的外快，可是只靠低保只能养活自己，哪怕接了外快，也不够每个月喝两壶酒的，所以就像我一开始说的，大侠们都转行了，有个稳定的工作，总好过大侠的虚名。

现如今和我一起剩下的这七位名义上的大侠，我们从来没有接过柳凌的征集令，可能他们和我想的一样，大侠就是大侠，是不屑于去做镖师该做的事的，如果都去做这样的事，那我们身上的侠也就和镖局的镖字没有任何区别了，我觉得剩下的这六个人和我一样，都是心中有侠的人。

说到“侠”，我总是会想起我六岁那年。那一年县里发了大水，我的父母为了救我而被大水冲走，年幼的我只能抱着高耸的树枝不住地哭喊，哭到四肢发软，快要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一个人踏着洪水而来，把我从树上抱了下来。

“男子汉，有什么好哭的，”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自己抓好我，跟我走吧。”

我这一跟，就是16年。

在救下我不久后，我就被逼着认他做了师傅，他说我根骨奇佳，就是悟性稍差，让我跟着他好好习武，将来做一个大侠，济世救人，锄强扶弱。我问他什么是大侠，他告诉我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但是习武是一件很枯燥的事，而且师傅对我要求极严，他总说你应该能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做？其实我也想做到，但总是会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所以我时常会被师傅罚到山脚下蹲马步。

在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和平时一样被罚去蹲马步，但跟以往不太一样的是，这次有个姑娘一直在盯着我看。

“你能别看我了吗？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嘿！这山脚下这么多行人，你凭什么说我看你了！”

“我说姑奶奶啊！你都在我面前看了两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呸！谁是你姑奶奶！”然后急急忙忙地跑走了。

到了第二天，我又被罚到了山脚下，蹲到快日落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孙子，姑奶奶今天就还来看你了怎么着？”

我叹了口气，根本不想与她争执，就在我打算劝她回去的时候，一个麻袋套在了我头上，紧接着我的脑袋就挨了一棍，失去意识前，只听得到她带着颤抖的尖叫。

再醒来时，我发现我们两个被五花大绑在邻山半坡腰上的马帮寨里。

为首的头子拿着一把大砍刀，拍着我的脸说，“小子，自从你们师徒来了我们这三山六寨的地盘以后，哥哥们的营生就不太好做了，你师父是挺厉害的，不过管得有点宽啊，现在我们六个寨已经互相通过气了，今天就用你，来杀杀你师父的威风。”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出奇地冷静，只是觉得这帮土匪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于是我摇着头叹了口气，“你们死定了。”

我的话音刚落，就看到了一连串的剑花飞舞，其中一朵剑花飘了过来，将我面前这个头目的身子穿了个对穿。

“让你不好好习武，明天继续罚你蹲马步。”

视线越过眼前一个个倒下的土匪，我看到师傅轻踏着步子走了过来，然后带着我和那个姑娘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山头上，稍微的休整后便让我护送着姑娘回了家。

自从出了这件事后，她算是知道了我的住址，所以三天两头的跑过来看我习武，日子过得久了，她也终于成了我的师娘。

我知道你们肯定以为她是我曾经诉说过抱负的姑娘，但是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我师傅一人挑落六寨八百匪后，她就被我师傅深深地吸引住了，然后经过不懈努力，终于成功的当上了我的师娘。

从这以后，我每天都只能听着这句“姑奶奶就是看你了，怎么着？”来度日了。

师傅有了归宿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却变了。凭他的武功，足以在这江湖横行无阻，而他也是一向如此，但是有了师娘以后，师傅就开始畏首畏尾，曾经面对千百人的从容豪气再没有见过，而且他开始不问世事，并且也叮嘱我不要多管闲事。

过了很长时间，我再也按耐不住满心的疑问，“师傅，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大侠吗？”   

师傅没有回答我，而是反问我，“什么是侠？”

我用了他曾经告诉过我的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师傅却摇了摇头，拍着我的脑袋说，“侠之小者，为家为己。”

在我成为大侠的这十年里，我时常会思索师傅的这两句话。侠者，究竟是为大还是为小？

他前后不一的话语困扰了我很久，我觉得这两句话都对，但是又自相矛盾，我一直在试图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点，但是思考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现在这个江湖，哪里还有什么大侠，既然连大侠都没有了，更不用说什么大者还是小者之类的话了。

真正的大侠可能在柳凌整肃武林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绝迹了。

今天，是我成为大侠十周年的日子，同时也是一年一度武林大会的日子。

虽然说是武林大会，但是自从四年前开始，这场大会就已经变成了团体内部的小会议了，参加会议的只剩下了武林盟主和我们这些个仅存的大侠，以往还有各大门派的掌门，但是自从武林名门被朝廷划入事业编制后，他们就再也不归武林总盟管理，也就更别说来参加武林大会了。

今年的武林大会被柳凌盟主安排在了醉仙居的顶楼，他坐在上座，把玩着手中的青灵剑，有些随意的开口说道。

“各位大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张纤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略微叹了口气，“盟主大人还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就这么过呗，反正啊，饿倒是饿不死，就是手里痒痒。”

庞固的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小白脸，还说什么手里痒痒，在这还不说敞亮话？柳大人，我老庞实话实说，现在这大侠当的是真没意思。”

柳凌轻挑了一下眉毛，“哦？怎么个没意思法儿？”

“如今哪儿还有什么武林？我们这几个大侠现在无非就是笑话罢了，根本用不上我们。”

柳凌哈哈大笑，“那你们可以换个行业做嘛。”

“呸！我等大侠，岂如他们一般？”

听了这话，柳凌倒是面色不惊，只是用手摸了摸青灵剑，而后一道剑气洞穿了庞固的咽喉。

“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先前的张纤也是霎时间变了脸色，一边扶着额头，一边陪笑道，“哎呀，柳大人，别生气别生气，这个庞固死了就死了，气着您了可就不好了。”

柳凌依旧是面无表情，眼神扫视过我们，缓缓开口道，“现在的武林，早已经不需要大侠，本身武林混乱的局面也和大侠有关，如若不是大侠的缘故，以前也不会有那么多反派人物出来作祟。我当年扫平奸邪也正是为了有此一天，现在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你们说，大侠还有没有必要存在。”

众人忙声附和，但是我却不以为然，柳凌似乎注意到了我，于是冲着我的方向敲了敲桌面。

“你难道不同意我的观点吗？”

“我倒不是不同意，只是觉得柳大人的观点太过偏激。”

柳凌似乎起了兴趣，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如今再无强盗土匪自然是大侠们乐意看到的，但是大侠的存在并不只是惩恶扬善，而是武林江湖的标志，是老百姓们遭遇危难之时的一种不放弃的信念，倘若没有了大侠，那你我再无分别，我们同是普通人，百姓们心中会失去支柱，现在虽无我们的用武之地，但是以后再有祸乱，谁来护百姓周全？”

“但是我们有朝廷。”柳凌笑了笑，继续说道，“几位，我早已和当今圣上商讨过此事，我们都觉得大侠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所以我决定将武林总盟并入锦衣卫，你们几个若是随我一起自然是封官加爵，一起进入事业编制，再也不必为生活发愁，而且这大侠的名头你们还没带够吗？正规的编制难道抵不过这大侠的虚名？我看这武林，早就该亡了。”

我摇了摇头，“你错了，侠者，不只是为了这个名头，而是为了自己的心。”

在今天之前，柳凌一直是侠之大者的典范，哪怕因为他而导致我无法完成自己的理想，但是他的所作所为一直都称得上是一个大侠，更何况他当年除去魔教仅凭一人之力，这段故事也早就已经载入了《侠谱》，可以说当今武林再没有一个可以比他更能称得上是大侠的人。

但是今天他的话却让我叹息不已，我觉得他变了，也可能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就如同段辰安说的那样，所以我拿起了手里的剑，轻挑出鞘。

面前的柳凌露出一丝轻蔑，随手以青灵剑相抵，而后划出一道剑气洞穿了我的左臂。于是我稍一侧身，跳到窗户上，然后翻了出去，接着跃至醉仙居屋顶的瓦砾上。

看到我翻出房间的举动，柳凌倒也不慌张，只是用剑气将屋顶劈开一个大洞，然后施展梯云纵，也来到了醉仙居的屋顶。

“真是愚蠢。”说完，柳凌终于拔出了青灵剑，朝着我急奔而来。

我叹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可惜，可惜。柳盟主，看看你的四周吧。”

一时间，满天的剑花飘落，把柳凌笼罩在里面。

这套剑法，是我压箱底的绝招，当年师傅曾与柳凌切磋数次，但都败了，于是我师傅开始潜心研究柳凌的招式，他发现柳凌的剑气过于刚猛，剑法大开大合，唯有以柔克刚才能应对，而大范围性的招式正是克制柳凌剑气的方法之一，所以师傅就创出了这套剑法，最后传给了我。

可惜的是，这套剑法我师傅只用过一次，还用在了土匪身上，不过我现在在柳凌身上使出了这套剑法，也算是完成了师傅的一件心愿。 

我看着满天的剑花飞舞，心里却不是滋味，当年以一己之力保护武林的大侠，现在却想要覆灭武林。

我摇着头俯身捡起了从空中掉落的青灵剑，待到剑花消散，露出了柳凌的尸首，于是我抽出青灵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回到屋内，我将柳凌的首级掷于地上，张纤等人见此场景一个个都吓得伏倒在地，我看着他们姿态只觉得自己当初想错了，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心中有侠的人，但实际上他们早已被生活泯灭掉了锐气，失去了锐气的大侠，活着只是受罪。

于是我拔出了青灵剑，剑光扫过，这间屋子里再无生机。

三日后，我提着柳凌等人的首级入京面圣，我说柳凌勾结其余六位大侠，表面上装作投靠朝廷，但实际上意欲谋反，柳凌企图将天下与武林统统揽到自己手里，圣上若是真的将柳凌等人收入紫禁城，那凭柳凌的武功想要擒住圣上简直是易如反掌。幸好我心系圣上安危，及时出手解决了他们，现在向圣上献上七人的首级，以表忠心。

听了这番话，自然是龙颜大悦，圣上许我高官厚禄，并将武林归我统管，派我驻守长安城，再办侠考大会，统领天下群侠。

我谢过圣恩，返回长安城，一路上都在流传着我的事迹，说柳凌当年并没有铲除奸邪，只是藏匿了起来，如今趁着天下太平，人人放松警惕，所以柳凌将他们联合起来攻入皇宫，意图谋权篡位，但是这时候紫禁城内天降一人，使出漫天剑花，一招便将谋反的柳凌等人击杀，保住了大明的江山，于是圣上大赏此人，任其为武林盟主，统领江湖。

这个故事让我听的不禁摇了摇头，这一定是朝廷放出来的消息，没想到柳凌死后，他的名声可以被我们这样两度篡改，我本以为我已经将他抹得够黑了，没想到朝廷更狠，这样的一代大侠现在竟然变成了反面典型。

所以我突然想到，会不会当年柳凌的事迹也被夸大了，也有可能这武林本身并没有邪祟，那些反派角色都是朝廷故意放出来的，意图用他们的存在来塑造一个走向神坛的大侠，用这个大侠的存在来抚慰众民，成为百姓心里的支柱。

那究竟什么才是大侠？但是此刻我却不想再去思考，我站在长安城的城楼上向下望去，看到的全都是向我行礼的百姓们，于是我突然又有了新的想法。

也许是时候再一次整肃武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