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7日,河北,日出时间:5:16AM
我睁开眼睛,窗外还没有太阳。除了临街传来的嘈杂声响,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一个清晨,传说中的新的一天之计的那个清晨。然而,尽管没有来自太阳的任何提示,人们依然会早早开始这一天的生活。
楼下的湘菜馆里早早就开始传来粗哑的交谈,再过一会儿就会在油锅的沸腾声和排气扇叶的嘶哑转动中传来辣椒的味道。而隔街的工地上,比未完工的高楼还高的塔吊也即将开始有一天的运转。尽管有许多人仍在酣甜的睡梦中,有一些人却像我一样已经醒来茫然地看着昏暗的房间和同样昏暗的天色,而在我们昏暗的窗外昏暗的街道上,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新的一天的忙碌。没有人会问为什么,只觉得这是生活。更没有人会去质问生活为什么,太阳只是庸碌生活中的黄灯,它亮或者不亮,愿意等待的人都会止步,而想要过街的人都会毫不迟疑地向前冲去。
昨天,我在更早的时间醒来,凌晨3点53分。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的惊雷声尚未平息,眼睛就被直冲窗子而来的一道白色闪电攫获。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雷雨。雷声不似往常在遥远的地方滚动蓄势待发,而是毫无预兆地直接撕裂头上的天空,干涩决绝的声响,仿佛一切都瞬间毁灭。而他偏偏要逼人看清这毁灭,他用无休止的闪电照亮这残忍的瞬间。银白色的高压电弧在窗外肆虐,我的床成了散场后的黑暗舞台,被失控的卤钨灯反复照亮,舞台上的一切都在静默,只照亮一个不愿下场的演员和她的落寞,于是她比黑暗中更加渺小。我看着窗外这场进行中的肆虐,在又一声毁灭到来的时候,突然想回家。
我的家在黑河,接近中国最北的地方。2013年8月17日,那里的日出时间是4点29分。在过去的七年里,我很少回家,每年在家的时间不超过40天;在过去的四年里,我很少把那里叫做家。我把自己的家叫做妈妈家。过去的四年里,我在妈妈家住的时间不超过10天。
在过去七年的前三年,妈妈家还是我家的时候,家是清贫但是美好的。那时候妈妈开始下定决心结束十几年的单身生活,家里开始有了更多的活泼气氛和烟火气息。在过去七年的后四年,妈妈结束了她的单身生活,于是家变成了妈妈家。她和她老公对我很好,但这并不能让我停止抗拒和逃避;她老公待她很好,但这也并不能停止她的清贫和男人带给她的厄运。
大二的时候,她老公酒驾,骑摩托车的小学美术老师丧命。今年,她老公快要死了。肝癌。
现在我在河北,大学寝室室友家。这个女孩见证了我在过去四年经历的一切。从一开始对新家庭的信心满满到后来的回避再到无可奈何。毕业季,我想方设法为自己安排下半年的落脚点:我需要一个地方准备考研。我想去佛山的表姐家,可她正要变动工作明年还要结婚;我想留在北京租间房子,可我没有钱;我想,去广东农村吧,去乳源,穷乡僻壤好山好水,房租才400块钱,结果400块的没有空调,我没钱买空调;去烟台吧,烟台有长兄般的好兄弟可以一起过共产主义生活,可烟台房租要1200块一个月,我有钱租房就没钱吃饭;去哈尔滨吧,哈尔滨有男朋友,可我们在毕业之前经历了比分手还让人揪心的冷漠……回家吧,我不想。
我不想回到一个会让我的道德观接受拷问的地方:他撞死了人之后,为什么还会喝酒?他有没有过一点忏悔之心?如今他生病了,是值得同情还是现世报应?我应该忘记他犯过的错吗?我应该原谅他给这个家和那个家带来的一切吗?我应该因为他是一个将死之人而尝试着最后一次去爱他妈?
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只有选择逃离。我来到河北,想要在这里过一段不知窗外事的安静日子。在这个城市,我只认识这一个人,只熟悉两条街道和一个快递员。生活里新的事物并不带来新鲜感,而是适应困难。也正因这里的陌生,这里没有病人没有流言没有历史,我以为这样平静的表象下真的隐藏着一段无需多虑的日子。然而这就如同月经到来的女孩,表面上无论多么平静甚至欢乐,身体的某处依然在悄悄地留着血,稍顾不及,便会钻心疼痛。无论逃到多远,都逃不了宿命在血液里留下的咒语。
2013年8月7日,立秋。大家在感慨秋天的到来会结束这一个夏季的酷热的时候,我心里却已然阵阵发凉。
有一次,表妹告诉我,那个小学美术老师的女儿是她的同班同学,她很高很瘦很漂亮,会唱歌跳舞和画画,有好多男生喜欢,无论男生女生都觉得她是个女神。然后表妹住了嘴。我问她:“然后呢?”她告诉我,现在她不学习不听课,有一段时间经常哭,还会突然间大笑,她头发不像以前那样梳得整齐漂亮,怎么乱怎么来,手腕上尽是自己划的伤,跟以前的男朋友分手了,也不怎么跟女生一起玩,现在整天跟一些不上学的男生一起回家。有一次她写作文,题目是《故乡的秋天》,老师让她念她的作文,全班都哭了。
她念:“我讨厌秋天。秋天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秋天经常下雨,像眼泪一样。以前我也觉得秋天很美,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现在,秋天是伤心的季节,是死亡的季节。秋天带走了我爸爸……”
因为他一个无知的错误,一个女孩开始怨恨一个季节。这样的怨恨女孩能承受多久呢?秋天也许会包容这份怨恨,但秋天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温和。在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不会愈合的伤疤,就仿佛被雷电撕裂一样的伤疤,被瞬间毁灭的她难道会因为天晴了就变得灿烂起来吗?她还会有晴起来的时候吗?在雷雨的夜晚我清醒地看着闪电,在雷雨的夜晚她是会怕得想起爸爸,会一脸决绝地怒视一切,还是面色平静地向狂妄的天地投去不屑的眼神?
我无从想象,所以不能回答。我很想见见她,告诉她我愿意懂得。可是,谁能给我这样的资格和权力?更何况,此时此地,我的生活通过它琐琐碎碎的手段,正一步一步地把我逼向更阴沉的天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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