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姐50岁左右,是一家公司的保洁员。
早上,我常常第一个到办公室,每天遇见她,她都正在干活。她负责我们三楼办公室的保洁,所以我们每天都能碰面。每天早上见到她,她都大声地和我打招呼:“早啊!”我回一句:“早!”初来这家公司,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杨姐是第一个在私下里和我聊天的人。
我刚入职的时候,某天早晨,她边擦地,边嘀咕着说:“悠着点干,适当休息休息。老那么盯着电脑,眼睛、颈椎能受了吗?” 我笑了笑:“是啊,我这刚来还不太熟悉,是挺累的。”“你站起来活动活动,哪怕在走廊里走走也行,这阵儿也没有领导,怕啥的!”“嗯!”并回她一个会心的微笑。
刚入职的一个月,我对工作任务还不太熟悉,每天埋头苦干,焦头烂额。杨姐好像看出我天天处在焦灼状态,常常是边干活边提醒我两句:“累了就歇歇,你们不像我们,你们不是可以攒工时(弹性工作制)嘛,不忙的时候就早点下班。”在这个人人都是戴着“专业”的面具行走的职场,每个人都是冷漠的,甚至在一些情况下,为了保护自身利益,露出暴戾的面孔——这是我在以往的职场经历中未曾遇到的。杨姐的话好像是一阵春风,给我送来丝丝暖意。
我在刷杯子,杨姐看到了,说:“来来来,我这有面起子。”说罢,从茶水间的橱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
“用这个刷好使。”
为打消我的顾虑,她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这个就是咱们家里拿来发面蒸馒头的,能吃。”
我笑了笑:“我知道。”
她看出我有点不好意思,直接抓了一把出来:“来!”
“这是公司的吗?”
“我从家拿的,使呗!”
“谢谢啊!”
“客气啥!要用自己来拿,就搁这!”
“这还有咖啡,你喝不?”
“可以喝吗?”
“可以,他们都喝。”
初来乍到,我哪会用咖啡机啊!她看出我的犹豫,掀开一个黑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个个颜色不一的独立包装的咖啡,后来才知道,这叫咖啡胶囊。她告诉我,颜色越深,咖啡越浓。从金黄色,棕色,墨绿色到黑色。我选了个金黄色的,她打开咖啡机的盖子,说了句:“封口朝外。”就放了进去。又把储水的盒子拆下来,注满了纯净水。“要大杯、要小杯?”“要小杯吧。”然后她按动按钮,只听咖啡机“嗡嗡嗡”地运转起来。几秒钟后热气腾腾的咖啡就“哗哗”地流淌了出来。这会儿她已经从冰箱里取出了牛奶:“这是牛奶。”我少倒了一点。她说:“你多搁,多搁好喝。”我不好意思地又倒了点。“这是糖,你自己加。”她又给了我一袋砂糖。我说:“谢谢!”她说:“客气啥!”
某天,杨姐拿着一卷卫生纸,问我:“这有卷纸,你要使吗?”我犹疑了一下,她直接塞给我,说:“给你。”
“这不好吧?”我说。
她十分认真地说:“他们都使,怕啥的!在这个本上签个字就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录本,上面确实记载了领取卫生纸的记录。
她不忘嘱咐一句:“用完了自己去拿啊,我就放在卫生间那个抽屉里。”
那年,我得了肺炎,休了一段时间病假。虽说是出院了,但是剧烈的咳嗽还是无休无止。每天咳痰用的卫生纸装满了身边的垃圾桶,杨姐过来收垃圾,我忙抢着倒:“我来我来!”她说:“没事儿,不用你,你快忙吧!”我拗不过她,但是心里感觉很不好意思。第二天起,我每天都在垃圾桶上套一个塑料袋。
这些年,我隔三差五就患一次感冒,每次感冒都咳嗽得厉害。杨姐常常把她的板蓝根,金银花,胖大海拿出来给我,我每每客气地推辞,她总是那句:“客气啥啊!”语气里是满满的真诚。
偶尔,天气转凉了,她见到我就问:“今天给没给孩子多穿点啊?可加小心,别给孩子整感冒了,孩子感冒了大人都上火。”
我说:“可不是,这几天不是发烧呢嘛!”
她说:“发烧?你用酒精给孩子擦身子,前胸,后背,腋窝,腿窝,这个好使!”
“你说哈,我家孩子小时候,感冒发烧怎么吃药、打针都不好了,后来听人介绍,有个老中医,在三道街那儿,到那儿一看,人家就用一根针,从指尖放点血,回家后就好了,你说奇不奇怪?”
我说:“那还真的很神奇。”
她叹息道:“是啊,但是那个地方现在都拆迁了,咱也找不着了。”
往后的几天,她没事就问:“孩子好了么?”
某天,我穿了一件新裙子,杨姐一见到,很是惊喜地说:“哎,这小裙子好看啊!”我笑了笑。她说:“对,你就应该往年轻了打扮,年轻时不穿啥时候穿?我最近上商场看到一个小裙子,正适合你。这块是收腰的。”说着,比划了两下。“红色的,颜色也好看,你穿那个指定好看。就在商贸城一楼,你休息去看看。”然后,又凑到我跟前:“你打扮打扮,你家男的都愿意看。咱不是说他注重外表,但是夫妻之间就是这样,你穿得好了,他得说,你看我媳妇多年轻!他也不会想别的去。俩人感情都跟着好了。”从此,每当我穿了件新衣服、穿了双新鞋到公司,杨姐都是第一个给出评价的,基本也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春天到了,杨姐和我说:“我看他们中午都去挖野菜,你咋不去呢?”
我说:“我也没有刀啊。”她立马从橱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拿这个。”
“你不去吗?”我问。
“我们中午得刷碗。你去挖点婆婆丁,回来泡水喝,去火。春天正是吃这个的时候。”
“好吧,谢谢!”我说。
某天,我无意间发现橱柜里的白砂糖都过期了,我提醒杨姐:“这不都过期了吗?”她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小声说:“咱也不喝,咱也不说。说多了都是事儿!”后来想想,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在领导那儿总是挨呲儿。诸如——
“杨姐,我说过多少次了,拖布要擦完一个屋洗一遍,不能一直不洗。”领导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无奈。
“我洗了。”杨姐辩解着。
“这哪是洗过的?你看看,洗过的拖布擦出来的地能这样?!”边说边起身,指着走廊的地面。
杨姐半晌不语,最后说了句:“啊,行,以后我好好洗。”
领导坐回座位,没抬头,也没吱声。
还有一次,领导发现几个保洁中午都在换衣室休息,质问她们:谁让你们中午休息了?你们没有休息,不知道吗?”其中一个机灵的大姐做无辜状:“我也不知道啊!”领导责问杨姐:“她是新来的,她不知道情有可原,她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杨姐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脸涨红得像个番茄。
每一次提醒领导:纯净水该买了,咖啡该买了,牛奶该买了。领导都会说:“行,我知道了。”片刻后,杨姐又挨呲儿了:“下次能不能早点提醒我?这都到跟前儿了,能来得及吗?我去一趟得一天时间,哪儿像你想得那么容易?咖啡没有了,我前几天买方糖的时候咋不说,这才几天,还得再去一趟!”杨姐明显底气不足:“我没有往柜子里翻,我以为还有不少呢。”领导没应声,那十几秒的时间感觉空气都凝固了,最后杨姐说:“我错了。”领导还是没抬头也没吱声。
突然有一天,我听说杨姐被领导约谈,并被辞退了。原因是马桶刷得不干净,被大领导批评后,她和大领导顶了几句嘴。被约谈后,她走出办公室,主动和约谈她的领导告了别:“再见啊!”看起来她很轻松,很乐呵。这是她们之间最愉快的一次对话。
此后,我再也没见过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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