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北
雨总会停
(一)
谢云非翻了翻日历,今天他要出门,给王编辑写了半年的信,终于有机会见到本人。
“小伙子,你的稿子我看了,欠些火候,想出版必须做大的改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根本没有逻辑。读者不会喜欢这些东西。”王编辑指了指他的手稿。
“不可能!您指出的这些都是这部作品的灵魂,我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改到自己满意。”谢云非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那就没办法了,你还是找别人吧。我还有别的工作,请自便。”话音刚落,他就起身离开了,留下谢云非怔怔地站在原地。
已经是被拒稿第100次了,事实证明你不是那块料。放弃吧,何必呢?一直以来,你都在做梦,醒醒吧。
他缓缓踱了出去,傍晚的天空黯淡无光,乌云层层叠叠地遮了过来,倏然间一道闪光划过,紧接着苍穹也跟着闷哼了几声。咔嚓!一声响雷,乌云像是得了命令,开始向地上泼雨。街上的行人纷纷跑了起来,想赶快找到一处躲雨的地方,小贩们动作麻利地收起了摊子。一会儿的功夫,雨驱散了人群。
谢云非似乎很享受这雨。
他在雨中慢慢走着,走了一会,发现了一家小店,牌子上写着“一白书屋”。推开门,一股带着淡淡薄荷味的书卷香扑面而来,店里只有一个捧着书的人,无疑是主人了。
“您好!欢迎光临一白书屋。”老板约摸50岁光景,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将那双眯缝眼衬得更小了,脸上的微笑却透着从容。他起身走了过来,看到浑身湿透的谢云非,不禁打量了一番。“请稍等片刻。”说着便走进了一扇小门里。
谢云非看着自己浑身狼狈的样子,身上的雨滴了下来,将一尘不染的地面打湿。他不敢挪动一步,不忍将精心打扫的屋子弄脏,只好站在那里扫视着书屋。屋子不大不小,三面摆放精致的书墙,书墙里错落有致地嵌着些照片。屋子中央是两张圆桌和几把椅子。
“小伙子淋坏了吧,给。”他接过了老板递来的毛巾,“谢谢。能麻烦您帮我把这个烘干一下吗?我看您这里有电炉。”
“嗨,不麻烦。里面是什么,不能烘坏了吧?”
“还是算了,怪麻烦的。要这堆废纸也没用了,请帮我扔掉吧。”谢云非迟疑了片刻道。
小眼睛目光如炬,好像瞥见了什么,如获至宝地拿出了那堆废纸。“没关系,不麻烦。原来是手稿啊,年轻人你是写小说的?”
“也许吧,一堆垃圾,您就别费劲了。”谢云非沮丧地摇了摇头。
“是稿子被拒了?”小眼睛若有所思问道。
“第一部小说被拒第100次了。”
“现在还能手写稿件的人已经很少见了,而且写这么多。很少有人愿意看手稿喽。”小眼睛将洇湿的废纸小心翼翼地在电炉前摊开,一边烘干一边浏览。
小眼睛正忙着烘干。谢云非对那些照片很是好奇,刚才隔得有些远,看不真切。这会他走近了观摩起照片,照片里的男人怎么看都像是对面这位老人年轻时候的样子,因为那双小眼睛实在太有特点了。
“古巴比伦遗址、埃及、土耳其、西藏、新疆……您去过这么多地方啊!”
“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老了走不动了。你也到过这些人类文明的遗址?”
“没有,我都是在书上和网上看的。”
“都能对上,你也很厉害了。没想到还能遇到志趣相投的后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一个多小时,稿子也晾干了。老人把手稿交到谢云非手里,神神秘秘地说道:“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谢云非跟着他来到了那扇小门旁,里面好像藏着什么宝藏。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就在门打开的一刹那,谢云非惊呆了。眼前是满满一屋子的纸,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有些是崭新的白,有些泛着古旧的黄,上面贴满了各种颜色的便签,标签上工整地写着名字和备注。十几平米的小屋刚能容得下一人进出。
“这些手稿是我毕生的财富和心血。我是一用电脑就灵感全无,笔下无神,只有纸张能带给我最原始的创作冲动。它们有四分之三都没出版过,一直躺在这里。为了防虫,我买了好多防腐剂。这本《三眼猫》是我的第一部作品,被批得惨不忍睹。这一本……”老人喋喋不休地说着,时而兴奋,时而愤懑,时而忧伤。那些手稿像他的孩子一样,他能说出每一个孩子的特点,被拒绝多少次。他述说着自己一边流泪一边忍痛割爱的无奈。谢云非也跟着他的情绪时而大笑,时而眉头紧锁。小眼睛的话像是春日里的微风拂动着他枯萎的心,他的眼睛也渐渐地明亮起来。
“老哥,我懂你的意思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以后能常来吗?”
“哦?我可什么都没说。我这里的小门随时为你敞开!”
两人相视,放声大笑。
“今天稿子又被拒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因为认识了一位挚友。”谢云非在日记中写到。
(二)
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小眼睛,正是张一白。二十年多前,年近而立,从事技术类工作三年,仍怀揣儿时梦想。二十七岁上,毅然决然辞掉工作,弃理从文,自此投身文学世界。十年间韬光养晦,笔耕不辍,终成一剑。三十七岁,张一白荣获人生第一个矛盾文学奖,两年后斩获鲁迅文学奖,自此佳作不断。
时常有人问:“先生,那十年您一直默默无闻,是什么支撑您写下去的。”
“我太热爱写作和阅读了,创作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它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让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付出。真正让我坚持下去的应该是对写作的信仰,它让我坚信雨总会停,因为创作会涤去世间的污浊,给这个世界带来最美好最纯粹的东西。”
谁都不曾知道张一白那十几年间都经历了什么,每当别人问起,他总是哈哈一笑:“嗨,年纪大了,健忘得很。”
张一白看到谢云非的第一眼,感觉如同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不自觉地就多提点了几句。二人虽然年纪相去甚远,却是极为投缘,毕竟这个时代热爱文学的青年不多了。一些媒体已然把世界搞得乌烟瘴气,多少年轻人深陷泥淖而不自知。像谢云非这样的,怕是见一个少一个喽。说来也怪,谢云非业余时间就爱泡在这一白书屋里,两人时常交流些写作阅读的心得,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之交。
那也是自由
(一)
夏末时节的某天傍晚,谢云非照例来到了一白书屋。
“叔,那本书找到了吗?”
“还惦记着呢?”
“那当然,那里面有我小时候的回忆,到底找到没有?”
“没有。”
“唉,那么旧的书,谁还愿意看,怎么就没了呢?你翻翻那本秘籍,看看谁给拿走了呗。”
“云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问别人的详细信息,只是让他们留下一些文字作为纪念。我是送书又不是查户口,那么多书我怎么给你对号入座。秘籍撂这了,你自己找吧!”
张一白把一本厚厚的满是补丁的册子扔到桌子上,那些补丁上蒙着一层磨砂般的浮尘。
“算了,今天七夕,我水逆,不找了。”谢云非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袋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盯着正在收拾桌子的老白:‘我给您老带了好东西,猜猜看里面有什么?’”
老白眯缝着眼,一脸嫌弃地望着谢云非:“别别别!您还是拿走吧,本老板今天放假,谢绝一切稿件。”老白似乎早已看穿一切,这小子每次来找他,都用这个袋子装些皱皱巴巴的废纸。
“师父,冤枉啊!徒儿今天特地准备了勇闯天涯加花毛来孝敬您老。”
“谁是你师父,别乱叫啊。还有以后不准说‘老’字……算你有良心。对了,花毛是啥?”
谢云非解开塑料袋,两瓶勇闯天涯、两罐泡泡啤,外加一袋花生和毛豆,都挂着一层霜。
“现在的年轻人净会乱造词。”老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呲呲地两声,天涯和泡泡啤被打开,玻璃瓶和易拉罐在半空中撞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闷响。
“说吧,找我什么事?”灯光射到张一白两只圆圆的镜片上,和他小眼睛射出的光芒汇成一束,打在了谢云非的脸上。
谢避开了那道强光,视线落在罐身的水珠上,把易拉罐转了一圈,嘴唇翕动了两下,接着仰起头把假啤酒一饮而尽。不对,里面还有一大坨冰。他晃荡着易拉罐,将最后一滴液体滴进嘴里。“啊,爽!”强光定格在那里,看样子谢云非是躲不开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人把饮料喝出啤酒的感觉,可以说了?”
(二)
昨天晚上跟老板请了假,太久没休息了,突然想歇一天。早上刷了一下朋友圈,突然意识到今天是狗粮节,似乎与我并无关系。
不过,有张影城优惠券一直没用。很久没看电影了,就看这部吧,IMAX 3D美国大片。
开场的鲨鱼让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没错这就是大片的感觉。随着剧情的推进,我和杰森·斯坦森一起潜入了深海,看着巨兽撞击玻璃,与此同时轰隆隆的巨响撞击着耳膜,那一刻感觉自己复活了。怪兽、肌肉男、美女、可爱的小女孩,该有的都有了,让我看看你们是怎么狩猎的吧。
“等待着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裹着轻轻的仰望……”
草!手机这个时候响。瞄了一眼,同事打来的。哎,我在休息,请不要来烦我好吗?
接通电话,老K的声音刺了过来:“你在屋里吗?我需要两个很重要的文件,记得你电脑里有,你给我发一下,挺着急的。”
“我在万达看电影,不在家,现在给你发?”
“这边确实挺着急的,干活的人等着要呢。”
“我这边电影刚开场。”
“要不你看一会再回去?你看吧,这边有人在等,尽量快点!”
“好,我知道了。”
他娘的,我知道个屁!这是我的休息时间,我有权拒绝一切工作上的屁事。这是我的职责吗?你们有提前和我对接吗?一股热流倏然间窜上了脑门,好不容易休息来看场电影,你们不想让我消停是吧?冷静!冷静!我一定有备份。手机里没有,哪里还有呢?对了,在公司的U盘里。
眼睛盯着大屏幕,剧情凝滞在鲨鱼撞击玻璃那一幕,脑子里在上演另一场电影,终于鲨鱼被硬生生地撕碎了,在那两个文件面前,它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回电给老K,交代了文件所在的位置,挂断,把被撕碎的鲨鱼重新拼接。拼了足足一分钟,连颗牙齿都没拼好。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小Z,还是要同样的文件,我又交代了一次。这一次鲨鱼的碎片化为齑粉,和着海水糊在了一起,血液的腥臭味污染了大片大片的海水。
老K八成是没找到文件。
我游过这片海,带着腥臭味回到了家,把文件发了出去。回味了一下这场看了一半的电影,算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何必挂碍。走,找老白去。
(三)
“有一个人独自在七夕去肯德基点了份餐,秋风扫落叶般吃完。愉快地看了半场电影,回了自己的窝,事情就是这样。”
云非云淡风轻地讲完,拿起手中的罐又开始晃。
“不错,不错。”老白笑道。
“看热闹的不嫌腰疼。”云非悻悻道。
“我是说,你又有写作素材了。而且你的话虽然简短,但信息量还可以。”
“一个人也习惯了,但是一个人的自由被剥夺了让我很不习惯。”
“哪有什么永恒的绝对自由,自由都是短暂的、相对的。你觉得呢?”
“也许吧……”
老白:“那你现在自由吗?”
“暮光洒肩头,啤酒握在手,花毛全都有,仿佛是自由。”云非蓦地咧开了嘴。
“还啤酒握在手,你小子别拿泡泡啤糊弄我,给,天涯!”老白嗔怪了一声。
“酒逢知己千杯少。”
“相逢何必曾相识。下次多买点酒,就两瓶,还千杯?”
“好,等我出第一本书了,我请。”
“我记下了,等你好消息。来,干!”
空气中氤氲着的淡淡酒香,拌和着两人的说笑声,融合成某种精灵,无声无息地溜出书屋,飞向了浩瀚无垠的夜空。
精灵自由了。
影子
(一)
这一天,张一白坐得有些倦了,于是起身,把目光投向窗外。
路人三五成群,汇成一簇簇湍急的水流,流向四面八方,但终点都是家的方向。急流中,一个男子拖着颀长的影子踱了过来,张一白扶了扶眼镜,镜片中的蓝光映着一张有些疲惫的脸。
吱嘎一声,谢云非推门走了进来。
张:“下班了。”
谢淡淡地嗯了一声。
张:“吃了没?”
谢:“没。”
张:“一起吗?”
谢:“不了,谢谢。”
张:“咋了?挨骂了?”
谢:“没有。只是想去看张学友演唱会。”
“去呗,又没人拦着你。”张一白知道他喜欢用嘴过年,故意这样回道。
“你又哪根筋搭错了,前天说要去丽江,昨天说要去上海,今天又想去看张学友演唱会。”
“我想带个人去,似乎很喜欢张学友呢。而且,我们聊得很投缘。”谢云飞眼中的深潭泛起了一丝涟漪,奇怪的是那涟漪并没有扩散开来,而是收缩了回去。
张一白察觉到了什么:“呦呦呦,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谢云非眉头一蹙并没有答话。他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开始机械地翻着,只是翻着,书页们彼此摩擦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不对呀,聊得投缘不是应该高兴吗?”老白的声音闷闷地爬出了嗓子眼儿。
此刻,谢云非眼中的深潭变成了黑洞。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路总是那么远?这种想得不可得的感觉那么地似曾相识。是我不够优秀吗?是我太柏拉图吗?还是这副皮囊惹人生厌?为什么被喜欢的感觉这么微弱?为什么我想得到的都那么虚幻呢?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也不过如此吧。
“喂,谢云非,胡思乱想什么呢?”
老白的话划破了谢云非的镜花水月和空中楼阁。
(二)
“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为了吃穿二字。”
……
影子感觉后脑勺里有只老虎在低声地吼着,他坐了起来,揉了揉双眼。墙上挂着保安大叔的大盖帽,窗外的天上洒满了墨蓝色的钢笔水,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正在挥动着双手。他跳下床,走了三步,拧了一下门,咔嗒一声,一股凉风迎面扫了过来。
他晃晃悠悠地从小屋里挪了出来。
那人戴了一顶有耳朵的帽子,围着一个大围裙,双手正在用力地上下扇动簸箕。向日葵的种子时而飞起,时而从半空中落下,撞击着簸箕,发出沙沙的响声。旁边就是那只老虎——一台炒瓜子的机器,低吼声就是它发出来的。
影子远远地喊了一声:“爸!”那人似乎无动于衷,继续忙着用簸箕筛瓜子。他走到那人附近又喊了一声爸,那人这才转过头来:“你怎么起来了?外边冷,进屋再睡会儿。”
“爸,你不睡吗?”
“我把这些活干完就睡。”
“哦……”
那时的影子约莫三四岁。在他的那段记忆中,爸爸永远头戴一顶护耳帽,身披同样的围裙式铠甲,脚蹬着大马靴,在无数个晨光熹微的日子里,晃动着身影从老虎嘴里掏出一窝一窝的瓜子。
他习惯了听着老虎的吼叫声入睡,在梦里,老虎并不咬人,只会低吼,头顶总有浓浓的黑烟升起,嘴里有时吐火有时冒烟。梦醒,老虎的吼叫声变得更大,而且经久不衰。
白天时,影子仔细地观察过,爸爸的指甲缝是黑黑的,脸上是黑黑的,耳朵鼻子嘴也是黑黑的,连胡茬上都挂着黑。
三眼猫
(一)
谢云非回过神来,望着一脸迷惑的张一白,噗嗤一声笑了:“我说老白,没想到你这双小眼睛也有这么大的时候,今天是满月吗?”
“臭小子,一惊一乍的,刚才不是魂都丢了吗?还是我的书有魔力,连你这样的废柴都能给救活。”
“你的书?你写的?”那本模糊的书终于在谢云非的眼中清晰起来,他的瞳孔一点点地放大,封皮上的三个字就这样闯了进来。黄绿色的渐变背景下,映着一只猫——长着三只眼睛的猫,书的名字就叫三眼猫。
“我写的,怎么了?”张一白熟稔地扶了下眼镜,做好了迎接礼赞的准备。
他并不知道,谢云非的惊讶像是坐着过山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一秒,谢云非的确想要夸夸老白,这一秒,内心却糅杂着惊讶和感动:“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书,就是这本《三眼猫》。”
张一白压抑着被认可的喜悦,哈哈一笑:“很多年以前写的,那时笔力尚浅。”
“叔,我要找的就是这本。不是被借走了吗?”
“对啊,自己长翅膀飞回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找不出个所以然来。谢云非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跳进了张一白的小仓库,从厚厚的一摞手稿中掏出了那本破旧的秘籍。他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翻着秘籍,似乎答案马上就要浮出水面了。只剩几页就到头了。没有!没有!最后一页还是没有!谢云非一脸沮丧地翻过最后一页,合上秘籍。
“找到了,就是这个。”一望无垠的沙漠瞬间草木葳蕤。
在秘籍残破不堪的背面,影影绰绰地浮着一行字:
你知道第三只眼睛代表什么吗?from青。
张一白站在杵在那里一脸迷茫地望着谢云非:“你知道第三只眼睛代表什么吗?什么意思?我写的书我怎么都不知道?”
(二)
张一白极力回忆着二十五岁上写的这部作品,奈何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只留下些许记忆残片。《三眼猫》是他的处女作,自费出版,无人问津。人都会选择性遗忘,作家也是人。
云水镇位于D市以东的郊区,这里的人大多是周边各个乡村搬迁过来的农民。曾几何时,这片土地仍处于农耕时代,改革开放时期,日本人来到这里办起了合资企业。村民中出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周红霞,她看准时机带着十里八村的妇女干起制衣厂,专门做西装,给日本人供货。制衣厂做大之后,周成立了云水集团,自此云水镇实现了从农耕文明到工业时代的跨越。
影子的母亲是第二批进厂的女工,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但上天对她并不友善,小产三次终于得了个宝贝儿子。在事业巅峰期,上司想要提拔她为车间主任,考虑再三,她掷出了一句话:“我想请个长假,回家生孩子。”
影子的记忆始于三岁,彼时一家三口搬到了云水镇,但父亲的工作却遭了些变故。
一排低矮的平房在土路的一边连成了一条直线,在这条直线上有一个点,总是在深夜与清晨发出微弱的光亮,微光中一个魁梧但略显笨重的身影,日复一日地弓着腰忙碌着。那个点是他的家,那身影是父亲的背影。哦,对了,还有梦中的那只老虎和经久不息的吼叫声。
“爸,你不睡吗?”
“我把这些活干完就睡。”
“哦……”
父子二人的对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个日夜。
一天,影子骑着小胖轮自行车,载着小军来到了离家不远的大墙。站在墙上的平台向下望去,好高好高,大片大片的野草像是大地坚硬茂密的头发挺立在那里。
影子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一双小手死死地攫住墙的边沿,向下瞥了一眼马上缩了回来:“小军,我们回去吧,好高”。小军不屑一顾地拿出了塑料袋里的横格纸:“哼,胆小鬼!”接着就开始折他的直升机,片刻的功夫一架直升机已经起飞了,直升机的翅膀在空中美妙地旋转着,在空中盘桓了很久很久,最终被头发淹没了。影子在一旁看得如痴如醉。他加入了,放飞了一架、两架、三架……
落日的余晖洒在了石板路上,塑料袋悄悄地飘走了,小胖轮安静地睡在了墙边的石板路上,两个孩子没了踪影。
影子哭了,声嘶力竭。父亲的粗糙的大手钳住柔嫩的小手,像是握了一团棉花。他握着棉花来到大墙边,小胖轮走丢了。责骂声更大了,影子一边抽泣一边用另一只棉花一个劲儿地揉着眼睛,不时地仰起头看看父亲。四目相接的一瞬,父亲软了下来。
喵!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绕着影子的小腿匍匐了一圈。
“爸爸,快看,是猫!”影子停止了抽泣,蹲了下来,用棉花轻柔地摩挲着猫咪的小脑袋。小家伙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影子,“快看,他头上有撮黑色的毛毛,就叫它三眼吧。”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火气散了,他牵着影子影子抱着三眼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三)
“‘你知道第三只眼睛代表什么吗’是你在最后一页留下的问题。你都不知道答案吗?”谢云非有些诧异地问道。
“也许当年我也没找到答案吧,现在答案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张一白哈哈一笑,“居然还有人喜欢我的第一本书,那时可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对了,你怎么……”
“怎么知道会有人在秘籍里留下一些东西是吧?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还有些奢望,奢望可以找到灵魂相通的人。还有你那个问题太折磨读者了,作家都是些残忍的生物。”谢云非调侃地吐出了“残忍的生物”几个字。
“作家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现实,不给你答案,你却总以为找到了答案,殊不知找到了答案,也许会更加痛苦,享受过程就好。”张一白一本正经。
“叔,咱别绕了。青是谁?”在急切想知道答案的年纪,此刻的谢云非显得更加急切。
“不知道。不是跟你说过我健忘了吗?”
“唉,就知道问了也白问。”
谢云非有些淡淡的失望,字迹这么隽秀,会是谁呢?
青
(一)
一白书屋坐落在老城的边缘,谢云非的出租屋与这里相隔两条街,所以他的闲暇时光一半在这里度过,另一半给了电影院。
周末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这里泡在书里一整天,因为张一白这里什么书都有,古今中外,小说历史,文艺哲学,大千世界,融汇于此。除了书中的世界,还有人的世界。读书累了的时候,他喜欢观察这里的人。
从小学生到年逾花甲的老者,从文艺青年到职场精英,无论在外边的世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来到这里,都是最纯粹的读者。张一白立了条规矩:经常来这里读书的人,他会送一本那人最喜欢的书,可以读完拿回来再换一本,每读一本书,必须在秘籍上留下一些话,人为原因造成的损坏一概不换。
张一白把书送给形形色色的人,谢云非也观察了形形色色的人,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换书超过5次。
此刻,谢云非两眼怔怔地望着纸上的两行字,他的创作灵感再次枯竭了,最近因为工作的关系心烦意乱,写作有些荒废了。发呆的间隙,门开了。
“来啦。好久不见,最近又去哪了?”
“去云南的一个山村支教了半年。”
“哦,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的换书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奔着书架上的一本新书去了。谢云非有些好奇,一扫刚才的呆滞神色,目光随着那人移动着。她身穿淡蓝色丝质长裙,裙子上几朵茉莉花做点缀,脚蹬一双平底帆布鞋,丝毫掩饰不住高挑纤细的身段,清秀的面庞,柔美的眉眼,恬静的外表下透着一股淡淡的英气。这一次,谢云非又看得呆了,直到女孩抱着另一本书离开时,他噌地一下窜到了老白面前:“叔,她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跟她熟吗?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她换了多少本书?”
“呦呦呦,你小子,从来没见你这么积极,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回答。”
“从头开始,给我讲讲她的来历。”谢云非急得整个身体前倾,两只手紧紧攫住张一白不放,好似一松手他就会跑了似的。
“手撒开,这个月的读书计划完成了吗?”谢云非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我发誓,完不成计划我就不回去上班了。”
“臭小子,你本来就不想上班,完不成计划罚你抄半本词典。”张一白面露愠色道。
“叔,我都听你的,咱能说了吗?”谢云非满口应承下来。
张一白这才松了口气:“去,沏壶茶。边喝边聊。”
“哎,好嘞,师父您等着,马上就好。”
谢云非连忙沏了一壶茶,毕恭毕敬地为张一白斟满。
(二)
“她是青吗?”
张一白并没有理会谢云非,自顾自地讲起了女孩的来历。
“那女孩名叫柳倩,春风拂柳的柳,倩影婀娜的倩,女孩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五年前,她十八,少不更事的年纪,读过几章就喜欢上了《三眼猫》。她说太喜欢这本了,想买回去做纪念。自然是不能卖的,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而且是自费孤本,只借给有缘人。
“于是,她跟我讲了自己的童年。家境贫寒,父母起早贪黑,靠体力劳动贴补家用。父母觉得女孩要富养,所以把最好的都给了她。虽然吃穿用度一点都不比别的孩子差,但骨子里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孩,父母对她越好,她越是愧疚。上学的时候因为数学不好,老师当面对妈妈说,她有些内向,反应慢。倒也没有恶意,但在她看来,不就是笨吗?她很不解为什么做老师的要用数学来衡量一个孩子,用他们的话讲,叫素质一般。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天赋,只是还没被发掘罢了。凭什么要用数学来评判一个人的智商。’那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她学习刻苦,自律得有点不像个孩子。我问她‘是什么让你克服了贪玩的天性’。她说为了证明自己不笨,为了给受人白眼的父母带来一丝慰藉,为了靠自己的力量让父母能够直起脊梁生活,我别无选择。中学时,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天赋,超乎常人的记忆力。老师们都喜欢玩一个游戏——课堂背诵。每次提问,她都是第一个把各种晦涩深奥的字句与公式完整背诵下来的人。
“她说《三眼猫》里有她的影子,自卑怯懦,对这个世界有着与生俱来的疏离。是个有缘人,和主人公的经历很像。所以我破例只让她在秘籍上写一句话,但是只借不卖。”
谢云非听得有些着迷,却被最后这个响雷给劈醒了。
“什么啊!这么扣门!”如果是他,怕是要把所有的书都送给她了吧。
“你说她的换书纪录至今无人打破,是多少?”
“5年间换了252次,其中有150次借的都是这本《三眼猫》。”
“她傻了吧,借回去不还不就完了,就算要还,读个一年半载再还回来不是也可以?”
张一白从桌子上随手摸了一本最厚的《白鲸》,照着谢云非的脑袋就是一下。
“就是为了防你这厮,我加了条规定:7天必还,逾期未还,就没有下一本了。”
“她不是支教了半年吗,你怎么还给她换书?!”谢云非一脸狐疑地问。
“你小子听故事怎么不抓重点,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她150次都借这本。”
“也是哈,为什么?”
张一白又一次扶了扶黑框眼镜,两只小眼睛熠熠生辉,故作正经地答道:“唉,没办法,第一部作品就这么抓人。”谢云非微张着的嘴整个咧开了,倏然蹦出一句英文:“Are you kidding me?”
“因为她还是不知道第三只眼睛代表什么。”张一白抽冷子补上了一句。接着,便起身去拿鸡毛掸子打扫灰尘了。
谢云非一脸费解地嘟囔了一句:“作家果然都是些折磨死人不偿命的家伙。”
(三)
重新锤炼了一下,会坚持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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