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王政21年，秦始皇的表叔，位高权重、出任丞相11年之久的昌平君熊启，被迁徙到秦楚两国边界的郢陈。
昌平君被迁徙到郢陈，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只有六个字：
昌平君徙于郢。
徙，迁徙的意思。郢，地名，指的是郢陈，今天的河南省淮阳市。
郢陈从前是陈国的国都。楚国灭陈后，曾经将首都迁到这里，于是被称为郢陈。在昌平君被迁徙之前，郢陈已经被秦军攻占，改为陈县，属于秦国领土，地处秦国和楚国的交界地区。
昌平君的迁徙路线，是从咸阳到郢陈。从首都到边地，从中央到地方，对于政治人物来说，如果不是为了特殊事情一时性前往，则常常意味着贬斥。
“徙”字，古文中本义是流放到边远地区去服役，带有贬义。看来昌平君被迁徙到郢陈，是受到了贬斥，是被免相出京的。
昌平君为什么会被贬斥，为什么会到郢陈这个地方，史书都没有记载。但是在197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的文物中，其中有关于昌平君的记录，给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启示。记载共两条。
一、廿年，韩王居□ 山。
二、廿一年，韩王死。昌平君居其处，有死□ 属。
第一条，廿年，秦王政20年，公元前227年。□，残缺不可读的字。□山，当为地名，韩王居处的地方。意思是说，秦王政20年，韩王居住于□山这个地方。
秦王政17年，秦军攻破韩国首都新郑，韩王韩安被俘虏，韩国灭亡。记载中的韩王，应是这位韩王韩安。秦灭韩后，对于韩王的处理，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份材料弥补了历史空白。
韩安被俘后，秦国政府没有杀害他，而是将他迁徙到了□山这个地方居住。
第二条，廿一年，秦王政21年，公元前226年。“有死□属”的□，残缺不可读。历史学家杨宽先生认为，这个缺字可能是“士”字。如果是这样，就是“有死士属”这句话。
死士，敢死之士，就是勇士。属，就是跟随的意思。全句就是说，秦王政21年，韩王死去了，昌平君到他死去的地方居住，有敢死之士跟随。
02
第一条记载中的□山，是韩王居住的地名，这是专家们的共识。问题是它在哪里？这个地理问题关系到很多问题，比如秦国对于韩王如何处置，是千里流放，还是就近安置；也关系到韩王为什么死亡，死在哪里等等？
□山已经无法辨认，仅仅根据文字已经无法知道，必须另想办法。让我们再次回到这两条记载。
韩王安被秦国俘虏，是在秦王政17年；被俘的地方，是在韩国的首都新郑。由材料可知，三年以后，秦王政20年，被徙居到□山，次年死去；他死去的地方，应当就在□山。
同年，昌平君由咸阳徙居到韩王死去的地方，这个应当也是□山。由此，清理出韩王安和昌平君两个人的移动线索。韩王安由新郑到□山，昌平君由咸阳到□山。□山，成了他们移动路线的交会地方。
关于昌平君的这次迁徙，《史记· 秦始皇本纪》是这样记载的：
二十一年……昌平君徙于郢。
将这条纪事，与上面的材料相互对照，可以看出这两条材料是同一件事情的不同记载，昌平君的迁徙地郢陈，与韩王安的居处地和死去地□山，都在同一个地区。□山，应当是郢陈下面的某一个地名。
□山在郢陈的地理关系明确以后，就可以明确材料的记载如下：
廿年，韩王居（郢陈）□山。
廿一年，韩王死。昌平君居其处（郢陈□山），有死【士】属。
郢陈在今天河南省淮阳市，新郑在今天河南省新郑市，两地直线距离相距大约100公里，算是相邻地区。战国时代，新郑-郢陈之间，是连接韩国和楚国的要道，这个时候已经被秦军攻占，成为秦国领土。
韩王由新郑迁徙到郢陈，是从韩国旧都迁居到楚国旧都，但是移动距离很短，可以算是就近迁居。昌平君从咸阳到郢陈，移动距离很远，而且有敢死之士跟随。但是归处都是郢陈，应当如何理解？
韩国的国王、秦国的丞相，迁徙这样的大人物，只有一个人能够决定，秦王嬴政。那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
03
韩王安是韩国的故王，韩国被秦国灭亡，他成了俘虏被迁徙到郢陈看管以后，动向牵动着韩国的故土故民，所以史料中有关韩王安的记载，必须放在秦国与韩国的关系中来解读。
昌平君是秦国的丞相，与秦王关系密切，史料中有关他的记载，必须放在秦国的国内政局中来解读。同时他又是楚国的王子，史料中有关他的记载，还必须放在秦国和楚国的关系中来解读。
将有关韩王安和昌平君的纪事中，抽取秦王政20年和21年的事情，编排如下：
1、二十年 韩王安徙居（郢陈）□山。
2、二十一年 新郑发生反秦叛乱。
3、二十一年 韩王安死于（郢陈□山）。
4、二十一年 昌平君徙居韩王安死处（郢陈□山），有敢死之士跟随。
5、二十一年 昌平君被迁徙到郢陈（□山）。
我们把1和2组合起来看。秦王政20年，已经做了三年俘虏的韩王安被迁徙到郢陈□山居住。第二年，新郑发生叛乱。这次叛乱，是由亡国后的韩国人所发动的大规模反秦叛乱。
秦灭六国，韩国是第一个被灭亡的。秦王政17年，强大的秦军压境时，韩国无力抵抗，秦军不费吹灰之力灭掉韩国。灭韩后，秦国对韩王和韩国贵族都做了宽大处置，韩国贵族没有受到诛杀迁徙，生命受到保护，财产予以保留。
这一点从张良家的境况可以看出。张良出身韩国贵族世家，祖父和父亲一共辅佐过五位韩王，长期出任丞相。韩亡后，他一家继续居留于故乡，家中有家奴三百人和大量财产，都是祖上留传，没有被秦军没收。
对于韩王安，秦军没有诛杀，也没有流放，而是让他继续居住在新郑附近，给予宽厚待遇。秦国此种做法，一方面怀柔韩国遗民，一方面也是对其他国家君主示以姿态，减少抵抗阻力。这种做法，现代说法就是搞统战。
三年后，秦政府将韩王安从新郑迁徙到郢陈□山。为什么要迁徙，史书没有记载，只能做合理推测。
秦王政17年，秦军灭韩，18年攻破邯郸，秦灭六国的战争加快了。20年，历史上一件著名事件发生，就是燕国太子丹派遣荆轲刺杀秦王。虽然刺杀以失败告终，却从心理上极大影响了秦王嬴政。他受到重大刺激，从此戒备诸侯各国的人，特别对各国王室贵族加深了仇恨，加重了报复。
就在荆轲刺秦失败的当年，秦王命令秦军对燕国实行报复性攻击。次年，攻克燕国首都蓟城，对燕国的贵族进行了严酷的诛杀。
在这种背景下，秦王嬴政修正了灭韩时实行的宽大政策，做出将韩王迁徙的决定，以割断他和韩国人之间的联系，防备可能出现的意外。同时，韩国并不同于燕国，没有对秦国做殊死的抵抗，秦王也就没有将他迁徙到边远地区，而是将他就近迁徙到郢陈。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秦王的预料相反。秦国灭韩后，韩国人反抗、复兴祖国的愿望没有消亡，一直在进行地下的抵抗。韩王被迁徙的事情，反而成了韩国人公开反秦的导火索。就在韩王被迁徙的次年，新郑发生了大规模的反秦暴乱。
04
材料1和2的组合，表面文字简单，后面的背景却相当复杂。再接着看材料3。
3、二十一 年 韩王安死于（郢陈□山）。
韩国人在旧都新郑起义，目的是复兴韩国。复兴韩国，必然要拥立韩王。韩王被软禁在郢陈，处在秦军的看管下。新郑反秦后，韩国军民一定会拥立韩王作为复国的象征和号召，一定还会有夺还韩王的计划和行动。遗憾的是，史书只记载了结果，起义被秦军镇压，韩王安受牵连死去。
韩王安的死有两种可能：一、他可能卷入了叛乱，死于抗秦的军事活动中；二、更大的可能是，韩王安是秦政府的重要俘虏，当新郑发生大规模叛乱后，为了断绝叛乱者利用他复国的希望，秦王嬴政下令处死了他。
韩王死于郢陈，是受到新郑之乱的牵连，由此看来，新郑之乱已经波及郢陈地区。在这个时候，昌平君来到了韩王死去的地方。
接着看材料4和材料5。
4、二十一年 昌平君徙居韩王安死处（郢陈□山），有敢死之士跟随。
5、二十一年 昌平君被迁徙到郢陈（□山）。
这两条材料记述的是同一件事情，稍有不同。郢陈，曾经楚国的首都，被秦军攻陷后，一直是反秦的热土，不仅楚国旧民反叛不断，各国的反秦亡命之士也纷纷会聚到此处。比如张良，张耳和陈余。秦末之乱，陈胜吴广起义后，所建立的张楚政权就在此地。这些都反应出郢陈地区楚国旧民的反秦传统，不但根深蒂固，而且首尾一贯。
所以，当新郑叛乱波及郢陈后，如何安抚该地区蠢蠢欲动的楚人，就成了秦国政府面临的难题。
昌平君是秦国的丞相，又是楚国的公子，具有秦楚两国王室贵戚的双重背景，不但在秦国政权有权势，对楚国政局和楚国军民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在韩王被处死、郢陈地区动荡的时候，秦王嬴政做出让昌平君前往的决定，一方面主持处理新郑之乱和韩王安之死的后事，另一方面安抚郢陈地区不安易动的楚国人。
上述解读，来自于著名历史学家田余庆的研究。
身为丞相的昌平君到郢陈一事，本身就有被免相贬斥的消极意义。材料4中说他来到郢陈□山时，有敢死之士跟随。
对敢死之士的身份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如果解释跟随的是依附跟随，他们就是昌平君带来的亲近随从；如果解释为跟随的是受命跟随，他们就是受秦王之命监视昌平君的人。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表明昌平君到郢陈来，在安抚楚国旧民的表面理由外，可能还有更为深沉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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