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曲折狭窄的小路，徐徐上行，不时便入山了。
这是一条我平常少走的路，就在住所的旁边，自东向西，坡度平缓，但崎岖，沿着走，往山上去只需半小时的脚程。此时，耳边响着一首熟悉的歌，“无需对白，夜幕已掀开；无关成败，不惧看见未来。所行无碍……”每当思维陷入沉寂，困惑不解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走一走，逛上一圈，次数虽然不多，但俨然和这条路、这座山已是老朋友了。
此次前来，只为叙旧，只为寻一位“故人”。
…………
六年前。我奇遇了一个人和一片海……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焦头烂额、败绩失据、一无是处、身无长物、意志消沉等等，语言文字里用来形容失败者的所有词语用在我身上都适合。曾经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犯了一个错，令我深陷泥潭，几年来我为弥补过失，每一天都在努力，可是每一天都觉得目标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内心时常痛苦的呐喊着，艰难的迈着沉重的脚步朝着一片黑暗行进，期待着不期而至的黎明曙光能在路途中降临。然而“不期”，故而“等待”，无休止的等待，希望的火光无数次被点燃后熄灭，精神渐渐无以为继，人似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有风即可坠落的粉身碎骨。
有字为证：“无数次的自我鼓励也掩盖不了心如死灰的事实，悲恸无法被忙碌消磨，剩下的只是像个围观者一样，期待着更坏的结果继续降临，然后继续失望、继续悲伤、继续被打击，继续往前走……如果可以，我选择灰飞烟灭，永不为人……”但我仍不愿放弃，毫不屈服，甚至从不会被所谓命运的安排打倒，只是屡战屡败让我迷失了方向，混沌让我丧失了光明。”
那一天我带着满身的疲倦和对未来的困惑，走上了这条曲折狭窄的山路。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山间一阵雷雨刚过不久，空气很湿润，迎面微风吹的浑身舒服，让人顿生物我清明，苍茫沉浮之感，疲倦和困惑也随之减弱了几分。
我明白，人在最悲恸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反而是癫狂般放肆的笑，脸上撕裂的表情下，是对苍天造化的强烈嘲讽，他不惧怕命运不公，不担心恶运不去，他已经到达了坏的极致。然而人自身的保护机制和生存本能让我慢慢平静下来，也渐渐与命运和解了。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渺小？”
“未来的出路在哪里？长久的全力付出而毫无收获，我到底错在了哪里？”
“人生若真有无尽的苦厄，那为何仍要活着？”
…………
我嘴里念叨着，心里思考着，脚下的步子却不停。这座山名为西山，半山口处有一眼天然形成的山泉水，平时经常会见到有三五结队爬山运动，或者独自上山取水挖野菜的人，这条由碎石掺杂着黏土的山路，显然是被路人踩的多了，虽崎岖但很坚实，我走得还算稳当。
穿过一片乱石荒草，过一座木桥，便看到了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外观上灰瓦砖墙，只有十几平米的开间大小。远远的可以望见庙门敞开着，入口处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鼎，鼎身黝黑黯淡，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香灰堆积在一半的位置，并没有香火燃烧，应该是许久没有人供奉了吧。四面水泥墙壁多处残破，锅底一般黑黢黢的颜色，好像山村农家的柴火灶房。庙中并未见神像矗立，中堂有砌筑的几阶石台，上面密密麻麻刻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号和文字，正对着下方的炉鼎。这座山神庙正处在进山的入口处，如同一个标志或者一道关卡，守护这一方圆的水土和山民，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我不自觉的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以示敬畏，然后便匆匆离开，进山而去了。
继续走，继续行，漫无目的，不止不休。我憋着一股气，闷头不语，用力捡路前行，尽情发泄着胸中的郁闷和愤懑，不知不觉中已是满头大汗，身体有点累了。倏而停脚抬头，却发现已经到了平时从未到过的一片境地，不免心生胆怯，但一瞬间，又被大自然的造物惊呆了。
只见树林幽密，雾气萦绕，遮天蔽日，抬头是绿簇成荫，脚下有青苔花草，鸟鸣天籁不绝于耳，我仿佛能够听到土壤和空气的呼吸声。一棵棵马尾松的树干挺直虬劲，枝叶伸展着，互相交接在一起，把高山午后的日光编织成一道道光束射下，错综复杂。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荡涤去身心的纤尘和疲惫，眼前的一切好像一副和谐宁静的风景画，完美的构图、完美的色彩，加上完美的透视，把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美，以超乎想象的立体手法直印入心底，触及灵魂。
我开始有点懊悔了，不该长时间让“污垢”遮蔽双眼，如井底之蛙，眼里只看得到井口大小的天地，把自己束缚在一副无形的枷锁中苦苦纠缠，忽略了身边太多的美好事物。此刻，我只想抛弃所有包袱，忘记时间，忘记地点，放声歌唱，“何必管一片海有多澎湃，何必管那山岗它高在什么地方。只愿这颗跳动不停的心，永远慈爱。好让这世间冰冷的胸膛，如盛开的暖阳……”
罢了，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凡尘俗世来也来，去也去，终究一场空。古人自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伟大情怀，当下何必庸人自扰，不如只在乎山水，在乎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情也。我猜想，再往上，又是一番风景吧。我满心期待，继续攀登。
空气变得稍微有些清冷，酷热随之消散，说不出的惬意。红日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面前就有一弯溪泉流下，水质清澈见底，周围水草野菜铺了一地。我快步上前，掬一捧清泉入口，顿时喉头甜润之感传遍全身，好山、好水。难怪平时常见上山取水之人络绎不绝，真是觅得了好去处。若以此山泉水烹茶，那简直妙美而不可方物啊。喝水、洗面、人清爽，体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再往上走，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便几近山顶了吧？我估摸着，又迈开步子。
天色尚早，眼看那竹林近在咫尺了。这一路上甚是惊喜，不虚此行便乘兴而行，不如到山顶看看。竹林子不大，多是些山野毛竹，一丛丛的长着，我随手扯下一段竹竿拿作手杖，不时还取几片竹叶含在嘴上，想吹出点哨音，玩性大增。等过了这林子再往前走上3、4百米，便来到了一个偏顶的坝子，视野开阔，路上砌有石阶，似有农家居住。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青山不寒，可这山林深处却别有洞天。
我正好奇前去探访，便看到一个少年迎面走来。
这少年素衣红裤，平头布履，腰间挂着一个紫金葫芦，眉目清秀，面如红玉。见他肩上背着一个奇特的木桶，像是要去哪里取水。心想，这可能是前面农家的孩子吧，竟生的如此好看，怎么以前从未见过这山上的人家？第一次来，刚好问一问路吧。
“小哥请留步。”我转身扣手，不好意思的与他打过招呼，道：“抱歉打扰了，请问你是要去哪里取水吗？”
“是啊，”少年朝我转身，抬手一指：“往前面的方向走，转过3道弯子，有一处泉眼，家里的先生说客人要来，命我去那里取水沏茶。”
“噢，原来山上的泉眼在那里。请问要去到山顶，往哪边走啊？”
“往上走，有光的方向。”
“有光的方向？”我皱了皱眉，少年的话让我有点不明就里。
“那上面有什么标志？”
“有门、有路、有石梯，没有捷径。”那少年不等我张嘴再问，拱手还礼，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有门、有路、有石梯，没有捷径，什么意思？”我摇头失笑，这少年好生古怪。
“算了，随他吧。”说着，便踏上石阶向上登去。
石阶乃大青石所砌，修得平整完好，以一种自然平缓的弧度，通达向上，目测足有百十层吧。与其说是石阶，不如说是石梯。
等等，“石梯？”我一边回味着刚才那少年的话，一边快速攀登，余光所见，两旁树影婆娑，甚是绮丽。诧异间，毫不留神，竟望见一道阳光透过树影斜下，然后变成数道、数十道。
“有光？光的方向，难道那少年的话里暗藏玄机？”
刹那间我有些恍惚，遂三步并两步，欲上前一看究竟。两阶一步跳了上去，出树影，便来到了石梯的转向平台上。这石台不大，但视野极好，边缘被木质栏杆围抱着，一看就是个绝佳的观景台。我随即极目远眺，只见远处的山腰上，森林茂密，植物的绿色随着距离的渐远而逐步加深，眼前的翠绿，远处的黑绿，中间的黄绿、深绿、墨绿，在阳光的普照下反射着金光，如同波澜壮阔的绿海。一片一片火红的杜鹃花，仿佛是一座一座的岛屿，点缀其间，如泣如诉，梦幻般绚烂多彩。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顷刻间，我已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
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响，灵台闪现，似有光芒破壳而出，如醍醐灌顶、涅槃重生。难道这不正是我的心中向往？为了那光辉的顶点付出一切，哪怕只是昙花一现、天绝地穿。可即使我得到了，也又将成为过往，生命如此短暂，又有什么是永恒的呢？亘古不灭的是智慧、是创造、是平凡、是传承，是无怨无悔的人生……
在成长的道路上，没有捷径，只有一步一个脚印方可登顶。
“没有捷径，没有捷径……唔？那少年究竟是何人？”
“年轻人，你到此地，怎没有同伴么？”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问语，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身，望见一中年男子站在不远的石梯尽头的高台处，剑眉长衫，负手而立，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似笑非笑，气度平和，英气内敛，让人如沐春风。
“先生您好，我今日一人登山观景，无意到此打扰，请见谅。”
“相遇便是有缘，我这里有门、有路，还有茶，进来歇脚吧。”
“有门、有路、有茶？”我心生惊疑，躬身施礼，上前随他而去。
这是一番怎样的天地？倒品字型的3间院落，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前面是厅堂，有丝竹管弦、雕木玉琢、书画笔墨林列其中。左右并排两间闭门厢室，出厅堂有庭院，院内繁花锦簇，有奇石假山居中，活水环绕，蓬草荆竹为门，盖以蔽之。房前屋后瓜果飘香，脚下10亩茶园呈梯田分布，错落有致，周围云山雾绕，顶上光华普照，眼见许多果木并非此山产物，也顾不得思虑，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了，好一处人间仙境！
中年男子邀我在院前的石桌旁落座，桌上摆放紫檀熏香，香烟袅袅，青石茶盘、土陶茶具，热气升腾，显然茶水刚刚沏好。“自家的苦山茶，请。”中年人抬手致意。我小心翼翼端起茶杯小嘬了一口。清苦后而微甜，茶香内蕴而饱满，忍不住赞叹一句：“好茶！”
“此茶乃高山云雾所养，受日辉月华10年得成，经反复9次薰炒干焙方才入杯，刚好。”
如此这般，几杯下肚之后，我已气定神闲，陌生和惊讶总算是适应了下来。待一位仆童上前添水，定睛一看，果然是当下的指路少年，心中疑惑更油然而生。
“莫非他们猜到了我今日会来，故意等候，但这怎么可能呢？”
男子淡然一笑：“见你疑虑重重，不妨一叙？”
此人料事如神，怕是已候我多时，绝非等闲之辈，只是这山并不出奇，为何会有这等神人隐居于此？既来之，则安之。倒不如敞开心扉，恐怕能解开内心中多年的谜团啊。
我定一定神，直言了当道：“有门、有路、有茶，茶喝了，那么门路在哪儿？”
男子剑眉微挑，应声答道：“门路自在人心。想想你脚下的路，心中的门，心之所愿即是门路，只需认定，便可入门。”
我脚下的路？他是指脚下的山路，还是人生的出路？可惜我心中的门早已经紧闭，难道从此即将重新开启了吗？想来，我朝着心中的一个企盼和愿景来到此地，多年来遍寻门路，终是不得其果，几乎丧失了活着的勇气，是上天在考验我吗？心下不免暗自悱恻。
“那么人活着，就是在不断的开门问路吗？如果求而不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男子饮尽杯中之茶，一边端起陶壶续水，一边淡然微笑，脸上表情忽而肃然，娓娓说道：“人生的意义在人，而不在生。生而不易，难在有没有人同担当，有没有人共苦难，有没有人携子手，有没有人继绝学。千金易得而人心难测，人生的意义在人而不在物。”
人活一世，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全。生皆有父母恩赐，后而各取所命，有的为名，有的为利，这无可厚非。但若天涯海角，有人同担当，有人共苦难，有人携子手，有人继绝学，即使有再多艰难险阻，又有何不可跨越的呢？人生的意义当之如此啊！面前的这位中年男子果真高深莫测，似乎天道人伦，海纳于胸，何不再请教追问一番？
“人的力量有多大？何以可为，何以不可为？”
“你想有多大就有多大。宇宙浩瀚，在时间面前数百万年也只是沧海一粟，人何以堪？然而你的一个念头，瞬间可达光年之外，又有什么能够企及？人的力量本无大小之分，看你怎么用，对于自己的人生，它便是盘古创造之力；对于人类的命运，乃至星运的更替，尚不如尘埃万分之一。至于如何作为，在你。”
“长久的付出而毫无收获，错在哪里？”
“错不在你。世上之事，与愿违者十之八九，可仍有一、二之事大有可为。得到和失去自有其深意，切勿因追悔莫及于过往而意志消沉，因求之不得于将来而自怨自艾，找到当下的自己、最真实的自己，不惧未来，自然所行无碍。”
…………
天地万物，道法自然，尽言之，不如心悟之。我自认绝非平庸之辈，今日既受人恩惠至此，岂能抱以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之心？再无需多言，慢慢品茶、慢慢体会吧。如果能经常来此交心， 观山海奇观，品物华茶酿，听先生谈天论道，人生足矣。
“敢问先生怎么称呼？”
“吾字：衍中。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位故人。”
“衍中先生，感谢指点迷津，请问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不用谢我，当谢你的机缘。说不在我，怎么做在你。随缘惜缘不攀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你该做的，静待佳音。”
“天色不早了，你且自行下山去吧。若日后你信我箴言，得成所愿，再来此拜会不迟。”
我正欲开口追问，听闻此言，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
我起身抬眼，但见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确实不可久留了。拱手与先生告别后，便匆匆踏上了归路。心里仍在默默回味着先生的话，以及这一路走来的奇异见闻，如同经历了另一番人生，无比释然、无比通透、无比领悟。禁不住回首眺望，霞光染红了半边天，有七彩之色若隐若现。
…………
“先生，他已下山走远了。”见中年男子负手立于观景台上，意随风动，极目远方，指路少年站在其身后，微微拱手，毕恭毕敬的说道。
“唔，此人心定志坚而品味淡泊，乃可造之材，方得上天垂怜。今日摆下这苦茶陋舍与他西山花海问道，也算助他一臂之力吧。星儿，我们走。”说着便抬手一挥，璀璨金光闪过，当下所有的建筑摆设眨眼间化作一片竹林，消失不见。一阵清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只见那男子面带笑意，吐气凝神，随手招来一片七彩祥云，带着少年御风而去了。
…………
时光飞逝，斗转星移。
已入山深处，再次站上六年前的那个石阶步台，但是那曾经的茶园蔬果，那古香古色的品字院落，以及青石茶桌早已无处可寻。不曾想，短短六年，竟也“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吗？
时过境迁，故人不在，往事一幕幕的回望，刻骨铭心。六年来，我结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自以为不负韶华，青春无悔。可当我再次回到原点，才深深体会到了新的觉悟。无论什么事，得之于人者太多，出之于己者太少。因为需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就感谢天罢。无论什么事，也需要先人的遗爱和遗产，众人的支持与合作，机会的等候与到来。
此后的许多年里，我看到了云海，如洁如梦幻；我唤来了星繁，似灭似绚烂；我翻过了绿洲，无边且无岸；我亲吻了河川，春去春又还。
然而此时此刻，故人依稀天边去，不知今时何处寻？
凭栏眺望，只见远处的杜鹃花开似海，在色彩斑斓的山林灌木簇拥间尽情的燃烧着，燃烧着……恣意纵情，风光无限。
（此文为衍中先生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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