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甫下飞机,还没来得及端详一下这座城市,便钻进一辆白色丰田车里,一路疾驰而去。
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沿着黄昏浅淡的暮色,驶向深幽而神秘的远山。
朋友熟练地驾驶着,车速高达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车子像一条白色的鲸鱼在深海的晦暗中穿行。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延伸的高速公路,绰约不远处的山影,不免欣喜而忐忑。
朋友之前说,安排我先去山庄住几日,体验一下山谷密林之中的幽静,让浮躁的心灵回归宁静,之后再返回城市,领略大都市的繁华。
这样的安排自然构思巧妙,别有深意。倘若我们回溯人类文明的步伐,那一串深深浅浅逶迤连绵的足迹,总是从自然原始之地启程的。走出山林,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走向文明。所以,现代人也就在享受都市繁华之后,常常萌生厌倦之意,进而思念起密林深谷,在远离都市喧嚣的地方觅一个居处,让身心回归自然。这是一种集体的归隐,也是文明的基因。或者,更是人类对于现代繁华的一种逃避,一种积郁的焦虑的稀释。
在人们心底,深深种植着原始的情结,那就是对于自然山林的依恋。这如同人们怀恋母亲温暖的怀抱、宁静的子宫,总是成为一个永恒不灭的精神指向。
路面抽离般从眼眸里闪过,路程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朋友似乎很开心。我从后排座位看到的侧脸,在仪表盘闪烁的浅浅光晕中,嘴角牵着一抹绯色的惬意。或许,那就是归隐者的心灵映照。
我也会意地笑了,浅浅的。
二
车子穿越一座灯光迷离的县城,之后驶进连绵的群山。
深深的暮色笼罩了视线,我只能从身体后仰的角度感到一种上升。朋友说,山庄的高度大约海拔一千一二百米,很快,就会有耳鸣的高山反应。
车辆开始频繁转弯,身体不仅后仰,而且还左右摇摆,我不得不紧紧抓住车门上端的拉手。车前方的近光灯中,不时闪现幽密的树木,以及陡峭的岩壁。车身紧贴着山崖行驶,我似乎能感到大山就悬在我的头顶喘息,而树木一侧一定是深深的谷壑。所以,当车辆忽然转弯离开山体那一瞬间,我的心就会一阵紧蹙,仿佛会随即冲出道路,坠入谷底。
朋友见我紧张,淡淡笑了,一边盯着前方熟练地旋转方向盘,一边安慰我不必担心。
被人窥见心底,我有些羞惭,便解嘲说:“我有心理准备的,李白早就告诉我了,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
朋友笑着回答:“没那么严重,那个李白就是喜欢夸张,”一打轮,又说,“他还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呢,我没见过,你见过吗?”
随车身一侧歪,我咧咧嘴,无言以对。我生长在东北,冬季比燕山还要寒冷,见过漫天大雪,确乎无“大如席”者。
车辆仿佛兜着圈子,像条鱼一样在水里游弋摆尾。我闭上眼睛,想象着电视里见过的九曲十八弯的蜿蜒山路,觉得这种鱼一般摇曳的姿态不乏舒适,悬着的心渐渐落下来,居然有些享受。
突然,嗡的一下,耳孔低鸣起来,如同陡然塞了什么东西,听觉也不那么灵敏了。这才记起,朋友提醒过。不过,过了不久,朋友忽然说马上到了,我这才意识到,耳鸣消失了。
车子缓缓驶进山间小区,车灯扫过,可见一幢幢建筑风格独特的楼房隐匿于树木花草的暮色之间,静静地伫立,别有一番情致。
钻出车子,我舒展身体,蓦然瞥见楼头檐角泊着一枚弯月,浅浅月色中,山影绰约,幽静如眠。
“我的窗前总有一枚这样的月,我就喜欢在它舒缓的凝视中,度过每个沉静的夜晚,心底清澈像小溪里的石子,连梦都是透明的。”
朋友低声讲述,声如细泉,仿佛怕惊扰了静谧的月,静穆的山,静寂的林。
三
那个清晨,叫醒我的,是遥远而清晰的语声。
睁开眼睛,我走向宽阔的阳台。
临山的阳台随楼体有一个直角的转弯,面向东南两个方向,视野格外开阔。于是,一片陌生的山峦在我面前徐徐展开,仿佛一只鸟儿在漆黑的夜间飞行之后,降落到一个簇新的黎明。
我见过不少山,但没见过如此多的山。远的近的,高的低的,圆润的、嶙峋的、连绵的、兀立的,四处是山,满目是山,一个山的海洋,山的世界,连自己似乎都成为一座山。由此我才知晓,群山是怎样一个博大的概念。
山峦静卧眼前,危峰凛凛,谷壑幽幽。近得如同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的肌肤、脸庞。山体遍布茂密的树木,深黛色的松柏让山色深沉。阳光正冲破晨曦,从山巅处闪烁出光芒,照亮群山,让山峦有了层次,有了气韵。
山是一层一层的,由近及远,山的轮廓也随着距离由深到浅。近的,凝重如墨,幽深的褐色,让你无法辨别哪是山峦,哪是密林;稍远的,颜色活泼了些,山影呈浅淡起伏的灰蓝色;再远些,颜色更加浅淡,山的轮廓轻盈地点缀在天空,犹如一滴溅落在宣纸上的水珠,水影清澈而绰约。
由近及远,从浓到淡,山的状貌依次推出,如同在我面前展开一幅巨大的中国水墨画,尽展群山神韵。难怪乎,朋友告诉我,这里叫做“黑山谷”。
这时我才发现,远远地,有两个农人正沿着对面山麓下细长的土路徐行,边走,边说着话。虽然语声轻柔,但空谷传音,我却听得真切。这喁喁语声非但不聒噪,倒是给大山的清晨添了一种生气,氤氲了山林的空幽静谧。
太阳甩开了大山,高高悬挂在天空,幽暗的山谷渐渐清晰起来。楼下的山坡呈梯田状,种植着一些我不认识的植物,植物上蒙着一层黄绒绒的色调,与山麓间那些松柏树木的苍翠相互映衬,格外清新醒目。
朋友说,山坡上种植的都是猕猴桃树。看着那些低矮的,弯弯曲曲的树干树枝,我不禁愕然。在我看来,猕猴桃应该像芒果、香蕉、椰子等水果一样,生长在笔直高大的树上。无法想象,那些成熟的猕猴桃是如何拥挤着悬挂在这些并不粗壮的矮树上的。
我觅了个圆形的小凳子坐在阳台上,享受大山深处的阳光、空气和那份空灵的静寂,以及各种各样烘托静寂的鸟鸣。
那份静,澄净而空冥,让我仿佛沉浸于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连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唯有灵魂飘浮在群山之间。
四
这一天,我浸淫于山色之中,直至夕阳西下,峰壑渐渐黯淡。
虽然醉心于群山氤氲的静谧,但也有一丝莫名的压抑积郁在心头,挥之不去。确切说,也是山。是四周连绵不绝、重岩叠嶂的山峦,给我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进而萌生一种郁闷,一种被包围、被隔离、被审视的情绪。
无论如何,我都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归隐者,尽管人生乖蹇,并不畅达,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但我还没有彻底沦为一个虔诚归于山林的道家,我依然还是个儒者。对于山,我所追求的,不止于一种恬静,更是“山高人为峰”的豪迈境界。
朋友聪颖,第二天,就带我去登了离黑山谷不远的一座高高的山峰。伫立峰巅,远眺苍天、云海和群山,那种隐隐的压抑,便被雄劲的山风吹得了无踪迹,迎风而立,真正领略了“一览众山小”的雄浑壮观。
我曾写过一首词,其中有“我醉看山,山亦看我”的词句,现在回味起来,倒是契合当下的情境。那就是,在“山看我”与“我看山”之间,我更愿意选择后者。“山看我”传递出一种静,“我看山”表述的是一种动。“被注视”与“注视”,是两种价值维度对峙,两种审美情趣的对舞,乃至两种人生追求端点的相望。动静之间,也潜涌着两种人生形而上的博弈、纠缠和融合。
居于山间,品味群山带来的宁静,是一种心灵的惬意;攀上峰顶,领略千山万壑的寥廓,更有一番思想的雄浑。两种境界,都是灵魂自由的舒展,如同鸟儿绽开翅膀,抑或收敛羽翼。
暮色降临黑山谷,山影幽暗,我无眠。无须推窗寻月,此时,月已然入窗照我。
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