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你的手机呢？”

  “不知道。”

  “你以后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怕打给你，你也不敢接了”

这是老爸去世前一个月与老妈的对话，那时他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白天黑夜都喊着痛，骨瘦如柴只能等死。我们姐弟几个与老妈轮流陪着他。

我在傍边，老妈边给他按摩，边跟他说话，于是便产生上面的对话。当时我和母亲都被老爸逗笑了。

父亲一直是个乐观幽默的人，就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仍然能坦然地说笑。

令人闻风丧胆的癌症也没有吓到他。生病期间我们一直隐瞒他的病情，但终究纸包不住火，他从日渐加剧的疼痛和越来越衰弱的身体中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他也没有悲观绝望，我曾企图安慰他，还没等我说完就被他打断了，他淡然地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我不怕，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

住院期间，他总能和查房的护士说笑逗趣 ，引得病房笑声阵阵。仿佛他得的不是癌症而是一场小感冒而已。

我那可敬可爱的父亲令我想到了生前开告别会的癌症女孩王越，他们一样的开朗一样的乐观，就算自己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痛得不能再痛时，一样笑着面对命运的作难，面对周围的人。

有了爱与笑相随，就算历尽千山万水，历尽雨雪风霜，也能蜕化成蝶，到达生命圆满的彼岸。

在成长的路上，老爸用他的爱与笑，用他的乐观与坚强温暖了我的整个成长历程。在记忆中老爸只哭过三次，一次是妈妈生病期间，一次是他生病期间，最后一次是他临终时。他人生仅有的三次哭泣，是我一生不敢回首的痛。

那是记忆深刻的一幕，大概是我读初二的事了，那天老爸趴在妈妈的床边，把头埋在手臂里，肩膀剧烈地颤动着。压抑低沉的哭声仿佛从老爸胸腔里传来。我站在门外，惊慌失措，生平第一次看见老爸哭，也第一次感到害怕，仿佛山河都失了色，又仿佛天要塌了下来。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无法描绘，我那坚强如铁如超人般的父亲竟然也会哭？

他哭了一会，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紧接着我也哭了起来，是害怕也是难过。可能是老爸看到我哭了，也可能是他自己哭够了，渐渐地他收起了哭声，肩膀也不再颤动。

那天是个秋意微凉的早晨，那是我童年里父亲仅有的哭泣，父亲哭声里的伤心整整蔓延了我整个少年，仿佛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久久不能愈合。我仍然记得那种感觉，那种伤悲弥漫整个胸腔，仿佛要被它溺亡，最后难过的潮水涌上喉咙，溢出眼睛。

直到很久的后来我也不敢问起那次父亲流泪的原因。其实不用问我也大概知道，那是因为老妈病重，父亲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我们几个尚未长大的孩子，更为悲苦的命运，如此种种逼着那刚强如铁的父亲留下了泪。

这是我小的时候唯一的一次见到父亲流泪，直至我们长大成人也没见过他的一眼泪。父亲用一生践行着“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这句话，生活的凄风苦雨没有把他打垮，他用他的铮铮铁骨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蓝天。

小时侯虽然生活过得清苦，但有父亲的爱与坚强陪伴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在父亲的羽翼的庇护下，我甚至有点娇气。小时候被母亲骂几句就会关上门来哭，不吃不喝，而父亲总是好声好气地敲门劝导叫我出来吃饭。长大后也改不了爱哭的毛病。只是再也不敢放声大哭了，而是关起门来偷偷地哭。直至如今才总算学了点父亲的本事，渐渐不怎么哭了。

    也许是生活锻炼了我，值得哭的事似乎越来越少了。 佛说人生是苦多乐少，人有种种的苦事：爱别离苦，怨憎会苦 ，生老病死苦……。既然人生那么苦了，为什么还要流泪苦上加苦呢？所以不要轻易流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常想那剩下的十之一二的乐事。

父亲第二次落泪是他得知自己病情的那天。当他从母亲的嘴里得知自己得了癌症时，他沉默了一下，眼神向下。过了一会他便抽泣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我看见那豆大的眼泪从他眼眶里不停地流出。看着他悲痛得不能自己的神情，我心里的悲伤也逆流成河。

过了一会，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又仿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抬起头，看着我们，悲凄又坚定地说：“我回家吧，不治了，把剩下的钱留给孩子吧。”“不行，不能回家，病得治”，母亲马上反驳他，我在傍边沉默着，红了眼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我那慈爱的父亲，到了重病缠身的时候都不忘记他的儿女。为父母者天下之至善也，父亲把他的一生所有乃至生命都献给他的家，他的儿女。我又何以为报啊。

最后一次见父亲流泪是他临终前。那时他突然睁大了瞳孔，眼神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嘴巴不停地动着，仿佛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在旁边的老妈说：“可能不行了。”看着他的异常，心里紧张又伤心仿佛喉咙卡了木块，之前早就想好的临终开示忘到了九宵云外，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他的嘴唇渐渐停了下来，他的眼睛也渐渐闭上了，但眼皮还在颤抖着，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静静地流出，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最后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定了定神，趴在他耳边带着哭腔对他说：“爸爸，您安心地走吧……”

最后出殡，我们几姐弟帮他擦拭遗体时，他眼角仍带着那己经干了的泪痕，那泪痕在他那已经没有温度失去光泽的青灰色皮肤上特别明显，仿佛地面上一条干涸的河床，水虽没有了，但那位置还在。

最后我拿毛巾，沾了温水轻轻地擦试着，边跟他说：“老爸啊，下辈子别来这人间受苦了，去天上吧，那里的快乐比人间多……。”

虽然我不知道父亲最后一滴泪是什么含义，是不舍？是牵挂？还是疼痛？父亲流完了人生最后一滴泪，便走完了他的一生。父亲最后的一滴泪也沉重地落在我心里，仿佛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烙印在我的血肉里。父亲最后的一滴泪更像一个标记，它清楚地告诉我：我与父亲今生的缘份已经尽了，从此我也是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愿我那慈爱平凡的父亲下辈子投生到天堂吧，那里没有病苦，没有牵挂，没有忧伤。

愿伟大慈悲的佛能抚慰父亲苦难的灵魂，带他去往极乐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