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痛

1

周未第一次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是在幼儿园的时候。

小朋友们在操场上追着跑，一个小女孩不小心跌倒，擦破了膝盖，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周未站在围观的小朋友当中，眯起细长的眼睛，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伤心。

周未拿着小刀在手臂上轻轻划了一道，血从划过的地方渗出。

她得意地对小朋友们说：“看，我没有哭！”

看到流血，一个女孩哭了起来，其他孩子也跟着哭。

老师抱着周未去医务室包扎。

“疼吗？”

周未摇摇头。

她从小没有痛觉。

2

还在上幼儿园的周未，最大的苦恼是分不清男女厕所。

老师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不准去男生厕所，可是周未总是搞错。

老师急了，问她：“周未，你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周未摇摇头，老师哭笑不得。

在周未的认知里，梳辫子的是女孩，留短发的是男孩；穿裙子的是女孩，穿短裤的是男孩。

周未留着锅盖头，穿着迷彩短裤。

早上起床，周未自己穿好衣服，跑到妈妈房间。

“妈妈，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要是男孩倒好了。”妈妈背对着她叠被子，没有回头。

“妈妈，你能不能给我买条裙子？”

妈妈转身看了一眼周未身上的短袖短裤，说。

“你穿这个好看。”

3

妈妈接周未放学，两人一前一后，周未握着妈妈的食指，努力跟上脚步。

“妈妈，什么是小怪胎？”

妈妈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怪异的神情。

“谁说你是怪胎？”

周未仰着脸，眨了眨眼睛。

“没人说我，我从办公室外面听到老师说别的小朋友的。”

妈妈没有再说话。

4

小学一年级，周未和同学打架。

正在上班的妈妈被老师叫到学校，她看了一眼被罚站在办公室外的周未，她额头红肿，眼神里满是不服气。

“为什么打架？”

“他们说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

妈妈没有说话，被打孩子的家长刚才还气焰嚣张，顿时一脸尴尬。

5

周未放学回家，站在门口，听见屋里面传来妈妈和外婆的争吵声。

“当初不要你留下她你非留，现在好了，找一个不成，找一个不成！”这是外婆的声音。

“他们嫌弃我有孩子，我能怎么办？”

“人家哪里是嫌你有孩子？多少带着孩子的二婚头都找到下家了！”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离婚带个孩子人家到不嫌弃你了，被强奸还留下孽种说出去不知有多难听！”

过了几秒钟，才传来妈妈尖锐得变了形的声音：

“我的事情以后不用你们管。”

外婆夺门而出，看到站在外面的周未，愣了一下，从她身旁穿过，下了楼。屋里的妈妈看了周未一眼，走进自己房间。

6

学校开家长会，妈妈走后，同桌一脸羡慕。

“你妈妈真漂亮，眼睛又大又圆，跟你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周未站在镜子前，仔细地观察自己的五官。

单眼皮，眼睛细而长，鼻子也不像妈妈那么挺拔。

她抬起胳膊，使劲咬了下去，留下一圈紫红色的牙印。

7

周未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分割线，将自己和别人的世界隔开。周未以外的世界，阳光和煦，而她，生活在阴影里。

周未趴着桌前，出神地盯着左手手臂，血像红色花朵一样盛开，微暖而美丽，顺着手臂蔓延到桌面，最后枯萎成一片暗红的痕迹。

周未喜欢看花朵绽放，一遍又一遍的看。

8

妈妈发现的时候，周未的手臂和大腿上已经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疤痕。

妈妈撤下她的衣服和裤子时，周未感觉到妈妈的手在抖。妈妈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带着惊恐和厌恶。

这是第一次，周未在妈妈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平静下来之后，妈妈只说了一句话：“以后不许再这么做。”

9

周未扔掉了刀子，越来越沉默。

随着时间，那些疤痕渐渐淡化，变成一条条浅色的细线，爬在她的皮肤上。

无论春夏，周未总是长袖长裤。

高中毕业，周未去了遥远的北京上大学。

离开妈妈，周未觉得两个人都轻松许多，她每月给妈妈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寥寥几句。

上了大学的周未和在高中时一样，总是形单影只。她和同学保持让她觉得安全的距离，守卫着自己的领地。

10

毕业了，周未留在了北京。

她住在只有七平米的出租屋里，跟四个人合用一个公共卫生间。

没有同学，也没有妈妈，这是完全属于周未的七平米。

一条生活在低氧水域的鱼，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11

周未独自上班，独自回家，独自在周末的时候看一场电影。

她以为她和妈妈一样，会独自一个人生活下去。

后来，周未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叫王阳的男生。爱情是毒蛇的苹果，周未没有抵挡住诱惑。

洗澡的时候，周未看着散落在身上细密的疤痕，开始厌恶自己，这样的她，怎么拥有爱情。

周未鼓足勇气，把一切都告诉了王阳，他把周未搂在怀里，说。

“我后悔没有早一点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我会爱你一辈子，心疼你一辈子。”

12

王阳的房子到期，他租了一套小公寓，邀请周未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离开自己的“七平米”时，周未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自己，站在房间里哀求她不要走。

周未迟疑了，可是为了王阳，她选择义无反顾地向前方奔跑。

13

对于周未来说，

幸福的答案，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也是一条在玻璃鱼缸里游泳的鱼。

周未小心翼翼地捧着鱼缸，守护着她的幸福。

她觉得自己很快乐。

14

周未听张惠妹的歌：

谁还记得爱情开始变化的时候，

我和你的眼中看见了不同的天空。

鱼缸里泛起了涟漪，周未手中的幸福摇摇欲坠。她努力挽回，却不知从何做起。

女孩站在周未面前，做好了剑拔弩张的准备。

“你离开王阳吧，他已经不爱你了。”

周未沉默了几秒钟，转身离开。

见周未的反应与自己的预期南辕北辙，女孩愣了一下，追了上去，堵住周未的去路。

“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说完，周未绕过女孩向前走去。

15

周未从小就明白，有些事情，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无能为力。

她不能阻止王阳离开，就像不能奢求妈妈爱她一样。

周未从小隐约地感觉到，妈妈养她，更多地是出于责任，而不是爱。

小时候，妈妈给周未买了一件连衣裙，让她产生了幸福的错觉，她穿上后兴高采烈地去给妈妈看，得到的回应只是妈妈冷淡的眼神。

从那之后，周未把感受幸福的触角，缩得紧紧的。

周未手足无措地站在王阳面前，听他细数自己的罪状。

王阳对周未说，她根本不懂得怎样和爱的人相处，她累，对方也累。

所有种种，都是周未的错。

王阳走了，周未的鱼缸碎了。

16

周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沿着原来的痕迹，把身上的那些细密的线，一条一条，全部重新描了一遍。

她醒来的时候，躺着医院的病房里，王阳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他早上回去拿东西时，看到昏倒在床上的周未，和她身下被染红的床单。

周未刚醒来时见到王阳的片刻开心，在看到他的眼神的瞬间化为乌有，他看她的样子，和妈妈当时的眼神一模一样，恐惧而厌恶。

17

遇见王阳之后的日子，周未觉得生活是自己杜撰的一个梦。

如今，梦醒了，她又回到了冰冷丑陋的现实。

可是，一旦感受过阳光，就更加惧怕阴影。

周未的阴影，是妈妈永远冰冷的眼神，是老师私下里叫她小怪胎，是同学拿圆规戳她的手背看她会不会痛。

每个人像对待一个怪物一样对待周未，她自己也如此。

18

王阳说，周未，无论你怎样伤害自己，我都不会回来的。

一瞬间，周未身上的伤口，全都张开了血盆大口，用力撕扯她的皮肤。

她蜷起身体，疼痛难忍，额头一层层地冷汗。

周未突然想起幼儿园那个擦破了膝盖哇哇大哭的小姑娘。

周未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她没有。康复之后的周未依然没有痛觉，医生说她的痛觉可能只是心理上的错觉。

19

痛过之后的周未觉得生活很疲惫，她希望可以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感觉有人抚摸她的头发，周未心底残留着一丝希望驱使她醒来。

妈妈坐在床头，病房外的阳光撒在她身上，鬓间的几丝白发闪耀着轻微的亮光。她眼睛里的忧伤和眼角的泪痕，让周未的心痛了一下。

妈妈有不欲人知的过去，周未的存在是无法掩盖的证据。可是，妈妈的生命里，只有周未一个人。躺在床上，周未的眼角划过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