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古和尚皆慈悲，不食酒肉，不好美色，就连喝碗清水也要道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石南生咽下第七个白面馒头，心里却想:为何吃不得肉？
“石南生！”
一声唤，是如同狮子般的吼叫。整个食堂都安静下来。
石南生闻声找去，只见老尼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
“说！是不是你偷了功德箱里面的钱？”她以一种不可否认的语气问道。
“怎么可能会是我？”石南生气恼地站起来说。
“三更半夜不睡觉的人只有你！”
“老鼠同猫头鹰同样彻夜不眠！”
“油嘴滑舌，偷鸡摸狗！”
“无凭无据，空口白舌！”
“是你！”
“不是我！”
“不是么？”
“怎会是！”
“钱会长腿跑？”
“还会长翅膀飞！”
“胡说八道！”
“千真万确！”
两人大眼瞪小眼，只闻两旁僧人议论纷纷。
“别让我逮着你。”老尼扔下这句话后匆匆离开。
石南生忿忿地暗骂一句，缓缓坐下。周围的僧人都散开了去，但无人再坐在他旁边。石南生察觉异样，朝四处看，所有僧人见了他都古怪地笑笑，然后摞开视线。他觉得昏厥，抓住离得最近的一个。
“为何躲我？”石南生问。
“没有……没有……”那人盯着地上说。
“地上有什么？黄金吗？你看着我！”
“这……”
这时，走来一个和尚，趾高气扬，是寺里的大师兄，名作玄烨。他说:“石南生，不可蛮横。”
“狗拿耗子。”石南生放开手说。
玄烨大怒，骂道:“你骂甚！好你个恨不死的臭小子，难怪会被弃在雪地里，爹娘也不识！”
此言一出，只见石南生愣了半响，脸色竟如一张白纸。
玄烨自知失言。众僧中有人窃笑。
石南生恨恨地环顾四周一圈，无人再敢出声。最后他单盯着玄烨，咬牙切齿地说:“生我者，天地也！”
一语落下，众人愣了愣，随即爆发出笑声来。玄烨捧腹道:“要是天同地知道有你这么个当贼的儿子，岂不要气得天崩地裂不成？哈哈哈……”
石南生被不明所以的快活气氛给涨红了脸，不由分说，他一拳狠狠揍在玄烨脸上。这小子，天生活泼好动，翻起跟斗来一个接一个，爬树攀岩，不像个人，像只猢狲。好家伙！一拳就把玄烨打趴下，四周的秃驴和尚看着这只发飙的野猴，都强忍住笑意，大气也不敢多喘，谁都知道他的坏，谁都晓得他的蛮，谁都遭过他的罪，所以现在谁不想出头惹他的事！
石南生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的玄烨，拨开众僧，跑出寺。这时，才有人想起去扶起躺在地上的大师兄。
2
午过十分，日头高悬空中，把土地烤得发黑，把河流蒸得冒烟。知了在绿叶中歇斯底里地鸣叫，哪里都热，哪里都睡不得好觉。
今心寺所在，有一涧溪流，环着山，末端是难以揣测的远方，或许是世界尽头也未曾可知。总言之，十几个年头，石南生都泡在这水里头熬过了炎炎夏日。
这会儿，石南生刚从密林中钻出来，浑身被汗渍浸透，又不可避免地黏了些枝叶，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盯着波光粼粼的溪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赌气似的把衣服、裤子全脱掉，扔到一边，接着像只褪鳞的鱼，钻入水中。冰凉的气息猛地冲进他的身体，一瞬间，他竟失忆般把什么都忘却了。
许久，他才从水中窜起，带起一串串透明的水珠，经阳光的照射，那一刹那，变作五彩的珍珠。
在水里几经折腾后，懊恼的情绪业已被清凉的水带去大半。他静静悄悄地仰躺在河床上，左胸上的怪眼怒目圆睁，毫不畏惧地直视太阳，它似乎什么都看得清，管你耀斑还是黑子，统统尽收眼底。
“生我者，何人？知不知又如何？自己不一样还做和尚么？食不得肉，喝不得酒，好不得色。”石南生喃喃自语道。
“什么和尚尼姑寺庙，统统滚蛋吧！谁也不会稀罕在一个破庙子里扫地念经到死！我是孤独的光头少侠，配一把绝世好刀，是由传说中的蓝钢打造而成，浸泡过三个铁匠呕出的血！”
石南生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穿梭于城与城间，飞檐走壁，喜夜间出没，劫富济贫。官府对我深恶痛绝，百姓对我拍手叫好。谁也不知晓我的名字，谁也不清楚我的踪迹，从此一个传说流传全国各地:月光下，黑影掠过的地方，总会留下一具无头尸体，切口犹如平滑如丝绸，接着天空就会下起‘钱雨’——那是黑影送给穷人们的礼物。”
石南生满意地笑了。他实在不喜欢寺庙里的生活，每日只能扫扫地，看看天，念无论如何也记不住的佛经。僧人都很勤快，他是异类；还有一个成天缠着他问一些奇怪问题的和尚，那人叫作二藏。
3
“前前后后总算凑得够。是什么？”二藏问。
“碎银子？”石南生胡乱猜道。
“不对。”
“旧衣裳？”
“不对。”
“那一定是大堂中不笑不哭不闹不上吊的佛祖老头儿撒的尿。”
“不对不对……你大抵是知道的……它明明就在这……”
“打住，师父。我且问您，世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鸡？蛋？鸡生蛋，蛋生鸡。先有鸡？先有蛋？这有什么关系……”也许二藏的头顶会长出一棵草，然后绞尽脑汁地蔓延。然而这些都不再关石南生的事，他早自顾自跑出寺庙玩耍去了。
4
与其呆在寺里整日打坐诵读，还不如静静地躺在这里。他想着，闭了眼感受身边的雀跃的生机。他喜欢这些生命：两旁的灌木有蟋蟀鸣叫；停歇间，能够听到松涛轻轻起伏；偶尔鸟声清脆，宛若女孩银铃般的笑声。树的香，草的香，花的香，土的香，一并混杂，钻入他的鼻孔，在胸腔中碰撞、爆炸。他躺在生命的大被褥上睡去，甚至连身下鱼儿轻啄他的躯体的感觉也逐渐模糊。
他梦见一座山，山中开遍奇花异草，生满参天古木。四周尽是无边的海洋，滚滚浪涛拍打石岸。一只猴子跳到天地之间，他是自由的。忽然间，万丈金光穿破黑云，散落人间。随之而来，是金色的五指山脉。当山触到猴子的皮肤时，他感觉到了，一股渗透骨髓的冷……
石南生一个扑腾，一口水灌进他的鼻腔中，使他剧烈咳嗽起来。他四肢并用，一颠一拐、狼狈不堪地逃到溪边的草地上。水珠不断从他身上滑落，润湿了四周的长势疯狂的青草上。好一会儿，他才如释负重般躺下。浑身冰冰凉凉，皮肤因长时间的浸泡发紫、发胀。他望着遥远的日头，清晰地记起方才的梦，以及被压那山下的孤独和痛苦……
石南生摇晃了几下脑袋，翻身坐起，迅速、娴熟地穿好衣服。天过不久就会要夜了。远处的草，皆为深蓝的天色敷上一层银灰，有说不分明的温柔。残阳还未消失，一钩新月已经白白地挂在天上。
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只是这些回忆深深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当记忆中的世界逐渐混淆，就会疑惑，自己是谁？一切是虚幻还是实在？胸腔中好像已经空空如也，但为什么依旧沉重得刻苦铭心。
稍微发愣的片刻，天空已经完全暗了。石南生心想，糟糕！这么晚还未回寺，师父一定气得冒烟。自己回去定要吃上几下戒尺，亦或是被罚彻夜抄写佛经，不许睡觉吃饭喝水。他不敢再想，以至于白日里发生的不快通通被抛到脑后。
石南生一头钻入了黑林子中，就像刚露头的鱼儿又一头栽入水中，随即消逝，无影无踪。
这片黑林子无论寒冬还是严暑，夜总是神秘且冰冷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冰凉心灵的冷。而现在石南生只是穿着一件短袖蓝褂子，肥大的白布裤垂至脚踝，因为全身柔筋脆骨，总使不上力气，走得也不太快。
这条路他来来回回踏了十几年，纵使蒙了双眼、塞住两耳他也能晓得下一步该把脚放在哪里。可夜的森林让人感觉陌生，就像十六年的老友忽然性格大变，模样还是原来的模样，实质却已经不再相识。
微风从树枝间掠过时，把枝叶摇得刷刷作响。越往里走，脚下越潮湿，头上越昏暗。石南生兀自抱拢双臂，四处张望。树木把身体扭曲成奇形怪状，树洞里流出绿油油的涎水，树冠之间可以看见猫头鹰发亮的眼睛，可以听到乌鸦沙哑的声音。他开始觉得害怕。猛地，一阵战栗涌上心头，不是出于寒冷，而是由于一种奇怪的恐慌。似乎有人尾随他，它走在他后面离他很近，差点就要碰到他的脊背。
石南生猛然回头，没有人。他颠起脚像陀螺一样快速旋转。土地在飘升，树木在跳舞，他忘了自己哪个方向。四面八方忽然涌来一阵又一阵粗犷的笑声，像浪潮一般，将石南生淹没。
石南生开始疾走，继而狂奔，汗珠一层接一层蹦出来，他也越来越虚弱。但无论他逃往哪里，那笑声始终包裹着他，似讨债的人，亦似追命的亡魂。
石南生终于累倒了，一头栽进泥土里，一时间竟以为灵魂同身体已然剥离开来，浑身飘飘然、轻盈盈，仅残留的一点感觉也在忽而远逝的笑声中渐渐消失。旋即，困乏如同饿疯的狮子般来袭，他立刻沉沉地睡过去，如此直到天荒地老也不醒，想必他也在所不惜。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的月亮从茫茫世界中升起来。轻如幔纱的薄雾悠悠地穿梭在森林的缝隙之间，并且似乎都染上月亮那种凄艳的红色。二藏和尚端坐在禅房中，轻敲木鱼，嘴上念念有词。和尚们聚集一齐，焦躁不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是祸非福，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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