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记得那天人声嘈杂,不算人山人海却也十分热闹,母亲拉着我寻找着我所在的那个班级。
“你看看!”那个看似是学校教务的老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名单,用一种不屑、嘲笑、鄙视的口吻大声说着,“这些推优生有多少是过了线的?!”我的目光突然从他身上抖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不敢直视他,即使他并没有朝我这里看。
“你在想什么呢?”母亲回头打量着若有所思的我,“找到了,高一(2)班。
” 高一(2)班,不过是个名字,就像我叫陆溪鱼,也不过是个名字,它欺骗了太多人,其实我们都一样,一具皮囊,而这个名字标记的皮囊将会经历什么样的故事,才终于成为多少年后记忆里那段永远抹不去的生命?不知道,顺其自然吧,一切终将消逝,在意这个做什么?也许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我终于走上了正轨,开始一段传说中一个人的一生里最有滋味最值得回味的旅程。
我几乎是班上入学分数最低的,21个女生,我是19号。
初次见面,有些拘谨,但更多是好奇,我们这群人身上最大的相似点,也许就是大家引以为傲的分数吧,奔着这个分数奋斗了三年,又一起被同一个分数筛进来,就像《皮囊》里那个病房,那条走廊。于是分数,成了打破沉默的铁锤,课余最火热的谈资。
我也好奇,可我不敢说话,原来能让人产生如此强烈自卑感的不只是物质的贫困,还有分数。于是我埋头读书,将简单枯燥的作业做到极其精致,像是在咀嚼怡口莲一样享受着齿间的遗香。这么做当然不只是自卑,还有要强,新的开始,我不信我比你们任何人差。
他注意到了我,即使我们中间隔了三列。
他是政治课代表,作业一列列收上来,自然想看看这位平时如此认真的姑娘的作品到底是何等的赏心悦目。他向我这边看过来,吃力地越过三个人头,问我:“你中考多少分?”他还喃喃说道:“好认真啊!不问我心慌!”我大抵是脸红了吧,头低得很下,细语哀求他别问了,很低。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对话,算是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只是不知道他,也许早就忘了吧,彼此的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有交集,还记得这个过客做什么呢?
后来我知道,他叫张天鹏,入学成绩优异,是个文艺的有志青年。坐在他前面的是个很有个性的女生,叫婕妤,婕妤的同桌是个更有个性的女生,好像叫谭雅,或许在我们眼里,她还有点不正常,抑郁、极端,让人害怕,听说那节课,婕妤看见她把刀对准了自己的手腕,于是她想换座位。也是,有谁会想坐在这样一个令人时刻紧绷神经,聊起来还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人旁边呢?但也正因如此,没人愿意和她调换座位。
“我和你换吧。”或许是出于同情,对她,也对婕妤,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可笑善念对婕妤说。
她万分感激,像是我刚刚救了她的命。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从心底里理解谭雅,这个人人避而远之的怪人,也许我们属于同一类,我们同样向往黑暗,又或许我只是同情黑暗,我们同样悲观,只是或许我多了一丝充满善意的微笑,她把她的黑暗展露无遗,我把我的灰色藏得太深,像藏一件见不得光的赃物。
就这样,我坐到了他前面,很平静,但也确实,有些期待。
不知道为什么,我换过来后大家都很兴奋,就像是我乔迁新居,大家也都觉得搬来了一个还不错的邻居,又或者是对这个平常不怎么爱说话但看上去又很和善的姑娘充满了好奇心。可好奇心这种东西是有危险的,而这次,是我的危险,他们的好奇心想要打破结在我周围的厚厚冰层,看看这冰下面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神奇的生物。阳光的泛滥让我措手不及,破碎的冰渣让我无所适从,为了看上去更像个人,我开始伸手去触碰那所谓的有生气、有温度的东西。生命,就像传染病。
“嗨。”我转过去和他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嗨!”他笑得像个孩子。
也许在很多大人眼里,高中枯燥乏味,痛苦压抑,但我相信,经历过的人,咀嚼过的人都能品出这其中酸甜。
我现在还记得秋冬走廊里难得的阳光,一群“革命同志”一下课便约着“光合作用”,我们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靠在粗壮的廊柱旁,面对着的是一片大草地和银杏树,聊着某个老师古怪的表情和口音,思考着刚刚那道数学题还有什么更好的解法。
我第一次有这么多朋友。成长也好,世俗也罢,开心就好,这是上大学后另一群朋友告诉我的。也许吧,但开心之事少有,唯心而已,处事之间,焉能事事顺心?隐忍淡然,方是终途。
后来才知道,朋友不是那么好当的,有些朋友说不上不好,但就是让人无法理解,让人百般苦恼,让人徒增忧思,那时我有些后悔,坚守着那层冰雕堡垒该有多好,因为早在初中就告诉过自己:朋友是负担。
也许是因为家庭教育的不到位,也许是因为性格使然,一个陌生的寄宿式学校总有太多的新奇和意外,我们都被迫用已经在脑中形成的思维和观念套用几乎一切抉择,然后在摔打挫折中调整自己的处事策略。谁能说自己准备好了呢?当时觉得万无一失完美无缺,回过头去原来还是太过天真,我们都中了生活的圈套,无法自拔。
数学试卷发下来了,大课间回来才知道班里都传开了:溪鱼是最高分。
他拿着我的试卷,看了很久,思索片刻:“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笑了笑:“歪打正着。”
我一直想证明我自己,证明我不是最差的,证明我的优秀。可这才是最可笑的地方,一副皮囊而已,在汲汲于终将逝去的一切,明明尊奉老子的无为,却按耐不住心中总想做出点什么的欲望。他们说未入世,何以出世?那时我还不明白,人,是没有办法不入世的。
我暗自窃喜着,但我知道这还不够。
每一个想要超过排在自己前一名的人,都在我们不经意间努力着,哪怕是打成平手,像是给对方下了战书,也已满足,默默地一起努力。有时候真觉得神奇,这一间小小的高一(2)班竟装得下我们46个人的雄心壮志。满黑板的板书,满试卷的笔记,是老师和我们最得意的作品,对手与对手之间的无言约定,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
他有块橡皮,不知道为什么,橡皮上有一个小块被他用订书机订了起来。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总喜欢无聊着无聊着把橡皮戳得千疮百孔,或是切下来,或是画些谁也看不懂的画。
那天上厕所回来,她们说有样东西你一定得看看。我满脸疑惑,被带到了他桌前,当然,他并不在。她们拔出了他橡皮上的订书钉,原来是个被切割整齐的“小密室”,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小纸条:陆咸鱼,我一定要超过你! 他回来了,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销毁证据”,有这么一瞬间,我竟成了同谋。
“我不知道他们打开了。”大家散去之后我解释道,虽然这时候开口总有些尴尬。
他好像有那么些害羞:“没事,我知道。”说完便低下头慌慌忙忙地捡起一支笔摆出一幅要写作业的模样。
这算是对手之间的宣誓吗?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吧,但总觉得多了点什么味道,回想着刚刚那一幕,我的嘴角竟稍稍扬起一丝微笑,好像就是因为那张秘密的纸条与我有关,就像他内心深处有我陆溪鱼一席之地。
我们都向往阳光,赋予它太多的溢美之词,而黑暗,或者说黑夜,被蒙上了太多不白之冤,但黑夜吞得下这些不实之词。我见过那样的黑夜,深沉压抑,肃然起敬,像是吞下了太多苦楚,历经历史的沧桑,无泪可流,无言可诉,无情可牵。那天夜里和朋友一道来到那座光秃秃的山旁,她一下哭了,拼命把我往回拽。
他们真该来看看。 而他们还在醉心于与白蚁和飞蛾的恶战。
它把多少人吓了回去,可偏偏深深地吸引着我,是那个被藏起来的我也好,是那个被入世的杂念搞得头破血流的我也好,真希望永远不要回到那个所谓的光明的地方,那里照彻着欲望和无法抗拒并不自知地追求着欲望的心,那里焚烧着战场,是人与人的,也是人与自然的,疯狂的杀戮与叫嚣,我们依赖的灯光下,这一幕幕对自然的大不敬!
那次的作文题目叫“清理”,我便写了这次屠杀。课上,老师当众表扬了我,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写了我们清理了不该清理的东西的人。
我终于,也成了一个怪人,但不是可怕的怪人。
但这个怪人也是个世俗之人,一个没有准备好的人。她有名利之欲,有玩乐之心,有倾慕之情,现在回想起来,也当真是个俗人。我们习惯课下嬉闹着,拌几句嘴也是件乐事,只是那天不知怎么了,和他拌着拌着,他竟像是喊出来一样:“你知道吗,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想要得到你!”只是当时的情境,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笑着笑着便过去了。我也笑着,只是心里却立刻冷静了下来,不断说:我知道,我知道。可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你是被欲望缠住了吗?你是当真陷入了生命的圈套无法自拔了吗?
对不起,我错了,我对自己说。那一刻,我选择了回到我的冰雕堡垒,坚守着不入世的稚嫩原则,继续着我的小心翼翼。
然后一年过去了,我们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也更少见面更少说话了;
然后我听说他在他那个班里成绩很好,我便更加努力,努力想要和他一样优秀;
然后我们各上战场,各奔东西,从此,便真真正正成了过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上大学后,也许是累了,我开始尝试不一样的选择,跌跌撞撞哪怕最后头破血流。开始时,每每回忆起往事都觉得有些可惜,可慢慢地,心想,人生也许总会遇到那么一二让自己难以忘怀却又与自己的未来毫无交集的人吧,就像《一代宗师》里,宫二和火车上的那个“逃犯”,又也许,选择而已,每一条路都有故事,结果都是:我长大了。
这具皮囊终于也成了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无论心有多高,路有多远,终还是逃不出这日益褶皱的皮囊。但逃不出有逃不出的活法,我们拗不过生命的铁则,只是皮囊还有作为皮囊的尊严,别丢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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