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可怜人间

作者: 渐悟得通 | 来源:发表于2019-05-01 19:53 被阅读6次

月光又多洒下些银灰,池塘水面白茫茫的雾气越来越浓,我在草地上站了一会儿,随即回过神来,向梅老地主家的大宅子走去,离开草地穿过一条长巷道,就来到如今的"队办事处"。

宅子里面黄炽灯照得炫目,我看到门顶有一行清晰的门楣字:天地鉴明,似是刻上的。

"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啊?"我感觉奇怪。

我回头望巷道望去,上方有一荒废的阁楼,楼尖处两块老木,雕着龙头凤冠,我眯着眼仔细观察那木梁,小洞密布,白蚁穿梭其间,快要朽了。

这大门正对巷道方向,有一密封的木门,石砖给堵得严严实实。木门那边便是石进杰家,与梅地主家颇有渊源。

我看这里越发破败荒凉,心想:“队部设在这里七八年,怎么还不愿走呢?宅子虽大,但毕竟年岁久了,木梁多朽,砖瓦多破。”

我迈入大门,向天井上方望去,那里的两根壮大横梁,果然都皮损多孔。

再看梁下大约两米宽的小阁楼,我心里想:“那阁楼真是这大宅子的败笔,底下的天井都不止两米宽,何以梅老太公把阁楼做得如此之小?”

“再看这大厅地面,混土做的地,到处都是浅坑,队医院的地板都用大理石做了,这队部的办事大厅竟这般,是要多凸显节俭的作风?”

我心里觉得可笑,大宅子之下竟是这般,实在没什么好多羡慕的。

想完这些,我突然觉得奇怪:“自己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这一次就有了这么多的想法?之前一直都认不出这宅子的坏处来。”

突然争吵声从里面传来,我打断小思,寻着声音,穿过一道道门槛,终于找到梅老大他们三人住的房间。

房门口挤满了人,我一眼就看见我那受伤的哥们胡乾,竟然也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我心里骂起这小子来。

我走到门口处正欲挤进去敲这小子,往房间一看,发现我爹竟也在里面,我立刻吓得躲出门外。

我只好站在门口人群背后,往里探看。

只见胡乾前面站着他爹,正在与站在梅老大这边的队办事处石副队长谈话。

我爹站在石副队长那边,还有马钗钗她爹,也站在石副队长身旁。我心里嘀咕:“他们交了粮食,原来是到这开会呀?但是怎么都站在梅小子那边呢?”

最里面,梅家三兄妹正在吃饭,一张矮小破旧的窄桌,三人蹲在地上,端着陈旧的陶瓷碗喝着粥,夹着红薯。

应该是吵了一会儿了,梅老大开始洗碗了。

我那哥们胡乾捂着头上的绷带,他爹把他拉给石副队长看,然后指着梅老大,对石副队长说:"这小子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不能因为他家穷,这事就免了吧?"

石副队长一手拿着hong本本,一手把穿着的军上衣口袋里的钢笔插好——把钢笔的笔盖沿口袋向外露出,口袋下永远是贴着那几张着实夺目的军功章,在黄炽灯光的照耀下更是闪闪发光,但是肩上一块牌都没有。

石副队长右手放好钢笔,就向上把帽子带正,然后不缓不慢地对胡乾的爹说:"第一,你今天把梅老大和他的弟妹都打了一顿,而且打得有些严重,队里已经给你记过了,并且请你付给他们医药费。第二,这事起因是你儿子放水把他们家的田给淹了,所以请你儿子明天务必去把田里的水解决。第三,你儿子的医药费,梅老大等下会赔给你。"

石副队长是下乡的大学生,说话条理分明,板是板,眼是眼,而且公正廉洁,一直受到村民爱戴。

胡乾他爹听了,怒不可遏,恶着脸对着石副队长说:“还要我赔他们医药费?他们是个什么东西!你看看lao子脸上的红印,lao子还没找他们要医药费呢!”

听完这话,石副队长瞪了一眼胡乾他爹,左手把hong本本举在怀里,不停摇着,转头贴向胡乾他爹,怒视着他说:“你在谁面前讲老子?你再说一遍!”

胡乾他爹看向石副队长手上的hong本本,立刻缓下颜色,僵硬地做起笑脸,说:“噢,这个……我一时冲动,我犯了错误,我不该在mao主xi老人家面前讲老子,我该死!”说着一边向后退了一步,离石副队长贴近的怒脸远一些,一边用双手左右打了自己的脸三下。

石副队长摆正头,把hong本本从怀中放下去,走到人群中央背对胡乾他爹,咳了一声后,大声说:“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欺负几个小孩子,你受什么伤?只要你不被他们杀了,就都不用赔!但是!你把他们打伤了,就必须赔医药费!”

胡乾他爹正欲上前反驳,胡乾冲出来,指着梅副队长,大喊:“凭什么?凭什么这样?他们是人,我爹也是人,这不公平!”

石副队长立刻皱起了眉喝声道:"不公平?你这小子,欺负他们三兄妹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知道你这么对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上背着阶级包袱。但队部早已给大伙讲了,地主,那是他们的爹是地主,他们生在那个罪恶的家庭是身不由己。你整天欺负他们,我倒从来没有听见他们说不公平,你在这讲什么公平不公平哟?

石副队长走到胡乾面前,盯着他说:“我是没有上报队里处分你,你还不知悔改,队里不是立下规定了吗,现在不管是什么成分,人人平等对待?"

胡乾立刻低下了头,一会儿马上又嘟囔起嘴,抬头瞥了一眼石副队长,细声说:"他爹老地主,以前占了那么多田地,是我们的阶级敌人,阶级敌人的子女自然也是敌人,怎么能说平等就平等了呢?"

这话一说,声音虽小,周围人群里竟然有人大声应呼道:"对,阶级敌人不能和我们平等。"

我却皱起了眉,我听我爹讲过,梅老地主虽说以前占了几乎全村百分之八十的田地,但都是凭着银子换来的。

梅老地主的爹在外经商,赚了不少银两,遗留给了梅老地主。

到了梅老地主年轻的时候,山河破碎,军阀混战,村里不少人觉得留在村里务农没出息,所以都出去见大世面去了。

梅老地主不忍看着这些人家的田地都白白荒闲,于是出银两尽力征买下来,然后租赁给一些没能力出去的人种植。

这些留下来种田地的人基本上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梅老地主规定只收百分之十做为租粮。

我爹说梅老地主不缺钱,他长得高大威武,而且从小练武,外边的人专找他走镖,他的钱来得正正当当。而且他和石进杰的爹一起,一个是保长,一个是乡长,民国时一直镇守着我们这个华道乡。

所以我爹说,别人找他一起批斗梅老地主时,他一口回绝,而且还劝这些搞批斗的人,劝不动也敢豁出去骂,暗地里默默为梅老地主鸣不平,能帮到他时绝不含糊。

石副队长这时又把hong本本举起在怀中,说:"指令是主xi往下面传达的:不把阶级敌人的儿女划到阶级敌人里去。欺压工农的是地主老财、富农,他们并没有。主xi讲的话你们都不听?"说着把hong本本举得更高,举在头顶,摇个不停。

我仰头看着那本红色的mao主xi语录,黄色灯光映衬着表皮那几个金色大字,盯着看了不过一会儿,简直快要闪瞎了我的眼。

这时我感到要撒尿了,但我被石副队长的讲话实在给有些迷住了,不舍得离开,于是便尽力憋住,继续往里看。

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着hong本本,不一会儿就无声了。

胡乾他爹从口袋掏出几张粮票,笑嘻嘻地走到石副队长面前,交给他,说:“我们知道错了,mao主xi教导得对,这是医药费,我全身就这么多了。”

石副队长看着他,把红本本重新放下去,露出一副邪魅的笑脸,拍拍胡乾爹的肩膀,说:“没事,你肯掏钱就是听了mao主xi的话了,不够我补就是了。”

胡乾他爹连忙轻轻弯着腰,做附和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还要石副队长帮忙垫付?过些天一定到您家中还了。”

石副队长拿着胡乾他爹给的钱,又从口袋里拿出足有十几张的菜票、肉票,向梅老大走过去,边走边对胡乾他爹说:“不必了。”

众人一看,这么多票,还有肉票!都互相惊呼着说:“你看石副队长多无私奉献呀!”

石副队长笑着,把票一齐交到梅老大手中,梅老大红着脸推辞,石副队长摸摸梅老大的脸,十分和蔼地说:“苦命的孩子,拿着。你看看你身上的伤,还有你弟弟妹妹,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他们想想,买点吃的,补补身体。啊?”

梅老大看了一眼石副队长,转头看到弟弟妹妹露出的渴望眼神,于是向石副队长连说谢谢,收下了。

胡乾他爹这时拉着胡乾,对石副队长和梅老大说:“你们放心,明天我就叫这小子去把他放的水全都弄出来,弄不出来我要他全喝了!”说着打了几下胡乾的头。

众人皆笑。

胡乾他爹拉着胡乾向门外走,我那哥们似乎还有些不情愿,但石副队长这时吆喝道:“好了,没事了,大伙们都散了吧,明天都还要照常干活呢。”众人都相继往外走,胡乾这才扭扭捏捏被他爹顺着拉出来。

我在门口看着我爹的眼神,确认他没发现我之后,马上低下身往外跑。

走到大门口,突然觉得尿实在憋不住了,于是赶紧往房子大厅上跑。厕所就在大厅外面。

我急冲冲打开大厅的后门,找到了柴房旁的厕所。

过了好一会儿,我系上裤子,正准备离开厕所回家去,突然听到两人的说话声。

我听得出来他们故意放低声音、小心翼翼,于是我轻声走出厕所,到柴房与大厅之间连接着外面樟树林的过道里。

我寻着说话声,扶着柴房的墙,蹑步走到过道尽头,向樟树林看去,只见两个男子在交谈。

“队长,今天你真是做得太好了!这是孝敬您的。”

我竖起了耳朵,听到清脆的银元碰撞声。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心想:“现在怎么还有银元?银元不是都交给上面的政府了吗?”

“石进杰,我替你帮着他们,可是受到不少人的反对呀,今后若再发生什么事,可不像今天这么好办了。”

“什么,石进杰!”我在心里大呼。“等等,说话那人的声音……不是石副队长的声音嘛!”

“那是自然,以后再劳烦您帮他们,绝不止今天这个数。”

我探头出去,尽力睁大了眼睛看向他们,终于看到那本石副队长绝不离手的小本子!

“真是石副队长!”我惊得差点发出声音。

将近深夜,月光惨淡得吓人,照着突然起了阴风的樟树林,我看着那身被吹得飞舞的军装和石进杰一同离开了。

我恍惚不已,待他们走了半分钟,我起身进了大厅,快步走出大宅门口,然后飞快穿过巷道,来到草地,我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坐在草地上想:“真是想不到,原来石副队长是假意对梅老大他们好。哎!我本是十分讨厌梅老大他们的,听了石副队长的话才发觉梅老大他们那么可怜,可刚才……哎!真是可怕!。”

我背过手放在后脑勺,在草地上躺了下去,“这青草淡淡的清香可真好闻呀!哎!石进杰怎么托石副队长帮梅老大他们呀?难道是因为他父亲和梅老地主的交情?我爹说,当年这两个人号称华道乡的双龙,两人虽说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过,一个有家缠万贯的富商老爹,而且有赚钱的头脑,另一个确只是佃农的儿子。还有人竟然说,这两人都能飞檐走壁,经常一起抓贼抓强盗。”

“不管是真是假,他们俩可真厉害呀!”我直起身坐了起来。“还有!石进杰怎么会有银元给石副队长呢?我听我爹说过,那些银元都是从梅老地主家收出来的,批斗队把梅老地主家掘地三尺,挖出两大箩筐银元,惊动了县政府,县长亲自来把银元全都收走了。”

“哎,不知道这石进杰从哪弄来的?也许,他自己家藏了些吧!”坐久了,这草味腥得鼻子难受,我站了起来,把屁股上沾的草拍干净。

“走了,明天跟马钗钗讲这些事时再想吧。”我突然想到我那青梅竹马。

夜已深,池塘边的萤火虫都不见了,天边那颗天狼星却闪耀得非常亮眼,我快步向家走去。

回到家门口,我望望马钗钗家,灯全熄了。

我仰头望向云朵飞驰的天空,一小片残月发出一阵阵纹色,我的脑中回味起今天和阿钗说话的场景。

“她接受了我送的毛巾,证明她起码把我当成好朋友的。”我在心里兀自想着,“哎!她都说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了,当然是好朋友呀。”

不过,她只会是我的好朋友而已吗?哎……”我低头呆呆地想着。

忽然,我妈叫我:“福贵,大半夜你不回家站在那干嘛?”

“哦,妈,我看看月亮。”我赶紧走进家门。

一进门,我就看到我妈的脸色变了,随后,我爹从房里走出来,阴着脸怒气冲冲,走到我面前,“给我跪着!”我爹厉声声大喊。

我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跪到地上,我望着妈妈从房间里拿出那条红毛巾!

我立刻脑袋一懵。

我妈说:“福贵啊,你怎么不事先跟妈妈说一声就偷拿东西呢?”

“我……”我急得快要掉出眼泪了,“妈,我是准备跟你说的,可……可你和爹都不在家啊。”

我妈在我面前蹲下,眼里闪着泪光说:“我们不在家,你既然不能事先跟我们说,就不应该拿呀。”

“我……”我看着妈妈,“我错了,对不起,妈妈。”

“你这臭小子,什么东西都舍得送给别人。”我爹坐在椅子上,怒视着我说,“你知不知道这条毛巾,是你外祖母送给你妈妈的纪念品?”

“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我错了,”我的眼眶火热,我仰了仰头尽力不使泪水流出来。

“好了,福贵,你知道错了就行了,妈妈原谅你了。”妈妈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看了看我爹,我爹瞥了我一眼,侧过身去。

“你这傻子,我知道你喜欢隔壁马家那姑娘,可人家是不会和你好的。”我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

“哦?真的吗?她告诉你的?”我淡淡地说道。我认为我爹在骗我断了念想,怕我再给马钗钗送东西。

“哦,你还不信!你知道我们是怎么拿回这红毛巾的吗?”我爹一只脚拄到了坐着的椅子上,一边说一边伸着手。“是马钗钗他爹,知道你送的毛巾给马钗钗,跑到咱们家,归还到你妈手上的。”

“什么!”我听了感觉似乎五雷轰顶,“她爹……她爹怎么这样!”

“阿哈,你以为呢?”我爹继续嘲讽得不行。

我脑中一片混乱,妈妈看着我受了刺激,赶紧把我拉着回房间,“福贵,赶紧睡觉吧,不早了,明天还要上田里呢,明天你不能再不干活跑去玩了啊!”

我根本没心思听妈妈说的话,我坐在床上,不停地想着:“她爹怎么能这样……这死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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