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喜欢叉腰讲话,声如机关枪,却又深明大义的英雄母亲带着她的大叔出院了。前脚刚走,推车就送进来一个病人。
护士帮着插上心电监护仪,微量泵,氧气管,瞬间他就像被埋在了千丝万缕中。
"我很难受,医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便没有了!"
"我头晕啊,医生,我从来没生过病!不知道住院是干什么!"
"你叫我安静,我就听你的安静吧。尿管难受啊!"
他不断地向医生诉说着,声音洪亮,震慑病房。就像有个磬在你耳边敲打,你可以感觉到声音钻入耳朵再穿透心脏,留下耳膜快速振动最后让人头哄哄作疼…我从来没听过一个男人这样洪亮的声音,也从来没听过一个男人可以一下子说这么多的话。(走了机关枪,来了一个小钢炮)
我特意从他身旁经过,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右手戴着一串硕大的红色串珠,左手腕带着黄金手表(看样子是纯金的),无名指处戴着方型的黄金戒指,这样的戒指我在小时候看见我爸爸戴过。(我觉得那是有钱的象征。)
护士医生走了,他的弟弟打饭上来,扶着他坐起来用餐。我看清他的脸,肤色白皙,散落着老年斑,头发板寸头,收拾得利落得体。他的弟弟对他恭恭敬敬,他坐着指挥他弟弟如何摆放饭菜。仿佛那饭菜是那万里江山,他弟弟默默地按他的意思摆了。没吃两口,他就大声说着,饭菜不合口味,吃不下去云云,然后又说,晚上你们带什么我吃什么云云。自相矛盾又总是声音,似乎他是为了发出声音而说话。(大嗓门的人为何总爱指挥人呢?)
弟弟跟我们说,哥哥已经七十多岁,爱讲话要我们多担待。(天呐,大嗓门的人原来都不显老)哥哥吃好饭坐着就开始对邻居发射小钢炮了…
"这个药,是治疗什么呢?"
"我血压很高啊,小便不通啊,我起不了床啊!"
"这衣服不好看啊,我没脸盆洗脸,没买尿壶啊!"
天呐,我真心没见过这样只是为了发出声音而发声的人,他的声音又如此洪亮,声声打在心上,让人不安。
晚上八点多,大家开始洗漱做好上床准备,他的弟弟跟我们聊医院对面那栋楼盘的情况,神情平和就像普通退休干部。(有理有据,有内部消息有市场行情)
"唉,我的尿漏出来了!床单湿了!机器又叫了!赶紧叫医生来!"医生来了,折腾了一番,发现报警是他拔掉了身上的某一根监护仪,尿管也是自己扯掉了连接处。他又趁此向医生倾诉自己的血压尿量,真的,我感觉到烦躁!他觉得他是世界上病得最严重的人,最严重的!
夜里是他的儿子守夜,凌晨四点,他开始清痰,先是用鼻子吸,然后用喉咙咳。并没有痰吐出来,他只是那样用喉咙发出声音。
十分钟,他的儿子沉默如水…
二十分钟,他的儿子沉默如山…
三十分钟,他的儿子沉默如废墟…
我走过去问他:"叔,您有痰吗?需要我帮你叫护士过来给你吸痰吗?"
"大姐,不用了。我就是难受,沒痰,以前吸烟吸多了!"他依然声如钢炮,全然不顾这是凌晨四五点的病房。
当我问候了他,下半夜他就安静了。我躺着好像有点想明白了。世上人,有这么几种:有的人,无论生活给之什么总是回报以沉默;有的人,生活给之以痛却回报以歌;有的人,用力炮轰世界不过是希望世界回应之以温柔…
没有哪种方式是对的,只不过都是各人的选择而已,而选择造成的是各人的命运,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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