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死了,他死在简陋的出租屋里。
他的遗体过了好久才被发现。月初,他的父母给他打了5000块人民币,那时他就已经死了;上个月,知名写手“融雪”用“我有一个朋友”句式讲了一点关于他的黑料,那时他就已经死了;甚至再往前几天,快递小哥打不通他的电话,把快递放在寄存处,那时他就已经死了。
警察来了。警官老刘声称他的死亡不涉及刑事案件,年轻的警员小林却感觉这是一起密室杀人案,老刘说:“放屁,你莫不是看推理小说看坏了脑子,还是嫌工作不够多生活太清闲?”老刘虽然这么说,内心也觉得此事蹊跷,因为尸检结果出来了,作家既无皮肉之伤,也无脏器之损,实在无法推测出他的死因,只知他呼吸不再,心跳停止。
记者来了。他们迫切的想知道关于作家的一切。“我们每月给他打钱,却不知他做什么工作,这怎么......人说没就没了......。”作家的父母悲痛欲绝地说。“我哥哥他一直是个无业者,性格怪,朋友几乎没有。”妹妹面无表情地说。“他是个作家,我和他一起讨论过写作的问题。”“融雪”满脸惋惜地说。记者采纳了“他是个作家”这个答案,于是作家第一次上了报纸,“90后作家死于出租屋,生前连夜赶稿”。
不久,网络上就出现了缅怀他的文章,大多是些作家同行写的,其实这些同行也没听说过他,他们只是以他的悲剧结局为引子,讲当作家如何难如何辛苦,“职业作家”、“年轻作家”的话题成了各大写作平台的热点。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当红女星出轨了,于是关于作家的文章越来越少,渐渐销声匿迹。作家慢慢地被人遗忘了,就像从未被人记起。
几个月后,某个写作平台上忽然又冒出了一篇追忆作家的文章,来自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小ID,发表后获得了十几的点赞量,然后就静静躺在那里,被如流水一样的其他文章覆盖了。
直至他与世长辞,他都是个失败者,但是有时我不得不佩服他,他做到了我们谁也做不到的事。
那篇文章这样写道。
作家的家里没什么文化底蕴。作家的父亲是风光的卡车司机,母亲是光荣的服装厂女工。由于父母都“日理万机”,作家从小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祖父是个刁钻古怪的老头,不过还是负起了照顾作家的责任。
作家更喜欢祖母。祖母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算她得了失忆症,终日坐在摇椅上眺望远方,作家还是能感觉到,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可能本就来自其他更美丽的地方,现在她望着遥远的天边,是想回去了。
作家生活在狭窄幽暗的老房子里,正前方的楼房几乎拦截了阳光,祖父为了节省电费,白天是不会开灯的,就让房间这样暗着。在这幽暗的房间里,没有人和作家说话,逗作家开心。于是作家翻箱倒柜,找到了几本破破烂烂的书。
作家还不认识字,但他还是好奇的翻开书。“这个字像蚯蚓,这个字像树苗,这个字像新鲜出炉的糕点。”把每个字想象成一种东西,成了作家最喜爱的游戏。
傍晚到楼下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作家也带了一本书去,他想向小朋友炫耀他发明的新游戏。“一点都不好玩。”邻居家的小胖不屑的说。正值小胖的妈妈买菜回来,她看了一眼作家手中的书,又看了一眼作家,表情僵硬地呆滞了几秒后,把小胖连拖带拽地拉走了。后来作家每每回忆起此事,都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他那时拿的是一本不好的书,一本小黄书。
由于总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书,作家小小年纪就得了近视。妈妈亲自带他去配了眼镜,末了免不了对他一顿训斥。“你知不知道我赚钱多不容易,还得花钱给你买眼镜。”作家的妈妈脾气不好,终日心浮气躁,怨天尤人,可能是她实在太忙了,要工作,要做家务,要打麻将。
作家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开心得不得了,因为他拥有了几本新的书,《语文》《数学》和《英语》,书里有文字还有图画,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书。
作家特别喜欢他的班主任,一个年轻帅气,充满活力的青年人。班主任带他们做游戏,边玩游戏边识字,班上时常充满欢声笑语。作家发现自己学得比谁都快,很快就能把课文熟练的朗读下来。
作家喜欢朗读,不久,幽暗的小屋里就时时回荡起他的朗读声,他已经能够熟练朗读整本书的课文了。
是谁把这些奇形怪状的字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一起,变成他现在正在读的每一句通顺的话呢?作家时不时思考这个问题。
有一天作家正在激烈的朗读一首诗,祖母忽然走进了作家的房间,把作家吓了一跳。祖母目光灼灼地看着作家手里的书,久违地说了话。她说:“真好,真好啊,爱读书,有出息,将来当学者,当大作家。”
可能祖母只是随口一说,作家却陷入了沉思。大作家是什么?就是把这些字编排在一起的人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祖母好像忽然恢复记忆了一样,不再眺望远方,总是来听作家读书。
祖母总是反反复复地说:“一定要多读书,多学习,将来当学者,当大作家。”
作家每次都乖巧地点点头,心想,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多读书的,所以祖母你别再讲了,你都连续讲好几遍了......
第二年冬天,下雪了,祖母躺在摇椅上望着银装素裹的世界,毫无征兆的停止了呼吸。
葬礼上,所有人都在哭,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哭天抢地,作家不哭,作家的妈妈狠狠地掐作家的胳膊,作家就是不哭。
作家想祖母只是去寻找其他更加美丽的世界了,她除了失忆症没有什么疾病,年龄也不算老,她一定是自己停止了呼吸,自己关闭了心跳,这很简单,就像电灯总是按下开关就马上灭掉一样。然后她就离开了,开心又舒畅,为什么要为她哭泣呢?
葬礼回来的路上,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变得丑陋又泥泞。作家的心中不合时宜地产生了梦想,他要照祖母说的做,他要当大作家!他要把文字排列在一起,就像上学路上的糕点师傅把形状各异的面包整齐的放进烤箱一样;他要把文字编织起来,就像妈妈在服装厂工作时做的事情一样;他要做出芳香四溢的面包,美丽绝伦的布匹。
夏天再次悄然而至,作家开始写诗。
夏天到了 知了叫了 小鸟笑了 小鱼跳了......
洋洋洒洒二十几句,都是同样的“主+谓+了”句式。但作家毕竟还小,他深深地陶醉在自己的诗里。
现在作家知道,爸爸妈妈祖父,他们都很忙,而且不懂诗。同学们都太小,他们也不懂诗。但是他始终相信,他年轻帅气的班主任是懂诗的。
作家把他的诗写上名字,偷偷放在讲台上。班主任上课前看到了,会心一笑,下课后他把作家叫过去,说他诗写得很好,很有创意,但有点单调,要是能多运用一些句式就更好了。
作家虚心接受了班主任的建议,他想要把他的小诗改得尽善尽美。那天夜里他平生第一次失眠,他思考了一整夜如何改进这首诗。第二天早上提起笔,他还是没有思路。第三天也是这样。
第四天是周六,作家终于发现自己不能继续闭门造车,他要出门看看夏天。于是作家拿起纸和笔出门收集灵感了,祖父在破旧的沙发上打着瞌睡,根本没看到作家跑了出去。
作家走呀走,走出楼房密集的小区,穿过种满梧桐树的大街,最后来到了植被茂盛的小公园,不知不觉到了午睡的时间,作家又连续两天都没怎么睡觉,非常疲惫,于是作家在小花园里睡着了。
作家应该庆幸没有人贩子把他抱走,也没有饥饿的野狗咬掉他的鼻子,不仅如此,一觉醒来,作家发现自己文思如泉涌,连忙把兜里皱皱巴巴的纸掏出来记录这稍纵即逝的灵感。
夏天到了 知了在树上鸣叫 树丛里飞出小鸟......
作家从黄昏时分写到夜幕降临,他早就忘记了周遭的世界,好奇的行人来来往往,汽车的发动机发出突突的声响,这些东西与夏天无关,那么便与他无关。
作家终于完成终稿,又认认真真地默读了一遍,再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了,等到周一他要拿去给班主任读读,说不定班主任会在班上表扬他,然后把他的作品给其他老师欣赏,所有老师都夸他会成为大作家。然后呢?然后就不知道了,但是一定会有好事发生,说不定这首诗会出现在几年后的小学课本里,被一群和他现在差不多大的孩子朗读,他们的老师会说,这首诗是一位大作家写的......
作家的幻想戛然而止,他看见班主任就在离自己二十米不到的电线杆旁,他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班主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衣冠不整,左手拎着半瓶啤酒,一脚又一脚地踹着电线杆。他的表情愤怒又狰狞,眼睛发红,还带一点泪光。
班主任温和爽朗的面容下藏了颗愤懑的心,他从来就没有对现在的生活满意过。
作家要被吓死了,班主任是他最敬重的人,为什么忽然失心疯了?为什么要踹电线杆?为什么要哭?但作家没有被吓跑,他无论如何都想让班主任看看他的诗,顺便安慰一下班主任。
于是作家小心翼翼地接近班主任,说:“老师,别你怎么了。”班主任扭过头来,眼睛泛着红光,一呼一吸间都是酒的味道。
但作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目的,他把纸一扬:“老师,你让我改的诗,我改完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班主任忽然捧腹大笑,那笑声展示了惊人的肺活量,洪亮且绵长,仿佛要把灵魂从嘴里挤出来。
作家听了这没来由笑声,指尖发凉。适逢一阵凉爽又猛烈的风吹过去,手中的诗像是忽然学会了飞行,轻盈地扶摇而上,毅然决然地去了远方。
作家追呀追,追了好久,直到那诗再也不见踪影。
那天作家因为私自离家被加班回来的妈妈打了。作家哭了好久。
作家不是因为挨打才哭,他是因为自己的诗,还没有被任何人读到过,就飞走了。
后来他的诗再也没回来过,他提笔冥思苦想,除了开头“夏天来了”四个字之外脑子一片空白。他的第一部作品永远消逝在了夏季喧闹的风里。
两年后,作家升上六年级,班主任走了。
听说是要去读博士,也有人说是调去了更好的学校。总之,他要走了,再也不用踹电线杆了,或者,可以换一个地方踹电线杆了。
班主任和作家早已和解,走之前不忘特意叮嘱作家:“喜欢写作就多练笔,你有这个天赋。”
于是,作家更加坚定了当作家的决心。
新换来的班主任是个面如死灰的女老师,刚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所以性格极差,总说些消极的话:“你们这样下去是没法有出息的,你们以后都去念技校,都去刷盘子洗车......”
作家听不到女老师的话,他专心的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作,他写了很多诗和随笔,描写自然风光,描写幽暗的房间,描写死气沉沉的课堂,描写当作家的梦想。
但他再也没有把这些作品给别人看过,这不仅是因为这里已经不再有能够读诗的人,还是因为,他害怕忽然刮起一阵风,他的作品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作家小学四年级时,家里有了妹妹。作家升入初中时,妹妹也四岁了。
今天作家给妹妹读《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作家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幽暗的房间,破败的家具。“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作家给妹妹读书,是私心希望妹妹也能爱读书,希望这家里有个能与自己交流的人。
读完他会问妹妹:“这篇你喜欢吗?”妹妹总是开心地鼓着掌:“喜欢,喜欢,再读一篇!”于是作家欣慰地笑了。
作家其他科目成绩都好,只有语文分数一直很低。
这要从上初中的第一节作文课说起。课上老师要他们人手一本《作文金句大全》,多背几句,写作文的时候用去可以加分。老师又发了几张纸,是自己多年总结的作文模板,以后的作文都要套到这模板里。作家很气愤,他觉得老师说得有问题,这样不仅写不出好文章,还亵渎了写作。
作家平时都乖乖的,从不违法乱纪,但唯独这一点,他坚决不能妥协。
第一次作文发下来,老师给了作家一个大大的0分,还把作家叫到办公室,说作家不听话,不用金句也不套模板。作家说他不想用金句,把别人写好的句子用在自己的作文里他接受不了,他想写的是文学,不是应试作文。老师说:“你连学校的作文都写不好,很本写不出什么文学。”但作家不听,依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于是作家和语文老师成了一对死对头。
作家的作文频频拿到全班最低分,下面还会批上几个大字,“杂乱无章”“逻辑缺失”,由于作文的分数很低,语文的分数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作家不管,他有他的信仰。作家正在创作小说,灵感来源于他的同桌,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正好作家也话不多,作为同桌他们没说过几句话。女孩的眼里总是含着深不见底的忧郁,她的嘴里时常发出声声叹息。女孩明明相貌平平,却成为了作家的灵感之源,正是因为她的叹息,从她的叹息里,作家能构思出几千字几万字的故事来,这些故事大多充满苦难波折,但结局总是灿烂美好的。
但现实终究不是故事。女孩休学了,因为抑郁症。于是作家的小说也写不下去了,定格在了最苦难波折的那一刻。
听说女孩不会再来学校那天,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梦想》。这篇作文作家写到了凌晨十二点,直写到作文纸的格子全部用完,又在背面的空白处继续奋笔疾书。作家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的杂乱无章,他的文章有种神奇的特质,从文章中随便揪出一个自然段都可以作为文章的开头,再随便揪一个就是文章的结尾。他的文章本质上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
这篇文章讲了作家的梦想是当作家,讲了作家是如果热爱阅读热爱写作,讲了作家的灵感来源的那个女孩,讲了作家编织的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讲了那个女孩的离去给作家带来的惆怅,讲了作家希望女孩回来。
这篇文章竟成了作家笔风和人生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几天后的语文课上,老师把作家叫到讲台前,作家料定这不是什么好事。老师冷着脸说:“读读你的作文。”“不读。”作家也冷着脸说。“你不读,我读。”老师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读了起来:“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哈哈哈哈哈哈!”全班同学哄堂大笑,那笑声与小学时期的醉酒班主任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听听,全班作文写得最差的人想成为作家。”
“哈哈哈哈哈哈!”又是一片笑声。
老师把作文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笑声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提到同桌女生时,大家的笑声更是掺杂了一丝八卦的意味。
那些笑声像千万把淬着毒的利箭,毒一点点渗透进作家的四肢百骸。这毒异常阴毒,重则取人性命,它在时间的流逝里渐渐酝酿发作起来。
中毒后的作家性情大变,随之变化的是笔风,作家感觉自己再也写不出温柔的文字了。作家中的毒顺着经络渗入笔的墨水中,渗入纸上的文字里。
这个虚伪,低俗,又丑陋的世界令我恶心,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吐,却又把呕吐物生生咽下去,这些呕吐物化作能量,支撑我边写作,边活着。
作家写道。
或许应该感谢语文老师,从此之后,作家的文笔轻易摆脱了少年的青涩和稚嫩,也摆脱了一切美好事物,留下憎恨,厌恶,恐惧,以及超出年龄的乖戾刻薄。
作家甚至开始逃学,他跑去那个小时候写诗的小公园待着,一写就是一下午。厚厚的黑色笔记本里,记满了作家的心路历程,那是作家的呕吐物,换了一种形式排泄了出来。
转眼作家就上了高中。作家中考作文将近满分,或许是恰好遇到了一位赏识他的阅卷老师。作家的总成绩位居全校前五,自然也去了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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