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那浓郁魔幻色彩的开篇,好似在书写一个冥顽未开的原始世界,而其中一些现代或近现代元素,又不觉让人诧异,使读者竟不知自己置身于何时何处,简直就像记忆中的童年片段一般,充满着新奇、迷惑、模糊,还有熟悉。确实如此,这段描述对应的是一个人久远的幼年记忆。
故事从一个混沌初开的新世界讲起,那是书中当时的主人公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眼中的世界。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代表的是书中潜在主人公童年时期占主导的思维状态——探索意志。
这个书中潜在主人公,在书中从未出现。书中各个人物都是他的一个思维状态,他是各思维状态的本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如此,愤怒的我、理智的我、幼年的我、老年的我、努力时的我、享受时的我、混沌时的我、开悟状态的我等等。这些不同的‘我’,在各自对应状态下出现,导致‘我的表现’有所不同。他们之间也相互竞争,也相互妥协,都统一于‘我的躯壳’之内。
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代表的是儿时的思维状态,他的特征是探索。儿童总会把自己投身到想象的世界之中,又把想象推至现实,现实里充满想象制造的幻境,而幻境中又充斥着现实元素。每一个人对儿时的记忆都或多或少地带些魔幻色彩。那时的我们,还不能区分现实和魔幻,记忆也尚未连续。对事物存在状态的认识在时间跨度上有不连续的跳跃,一些事物不知怎地突然冒了出来,又不知突然去了哪里。自幼年脑海里开始有模糊意识之后,我们就会不停的问问题,因为,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我们想知道很多,而不知道的更多。最初,事物都没有名字,我们会用手指向它,问‘这是什么?’,对应着书中描述“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磁铁和放大镜是如此的神奇,它们拥有不同于寻常事物的隐藏属性。这种不寻常总能吸引孩子们的注意,震惊于它们引发的神奇现象,想弄清其中的原因,甚至还会创造性地引伸它的应用,并以之为自我创建。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设想用磁铁的引力寻找地下的黄金和把放大镜用于战争即是如此。我想,很多人都有过被这些事物吸引的亲身经历和奇妙记忆吧。那时的我们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喜欢探索,甚至成年后回忆自己儿时的经历,简直可称之为冒险。或许,那时的冒险只是走到了村头边上的小树林,只是小心翼翼地趟过一条刚刚没过脚面的小溪,但对幼年的我们,那可是一次彻头彻尾的通往原始世界的探险。这接触的所有陌生以及需要应对的策略都没有相关经验可循。这就是那个带给你最大成长经历的童年。
长大之后,或许多次听到家长讲述小时候的你是多么的淘,跑出去了很远,让家里人好找的时候,你甚至都不相信幼年的自己居然有如此的本事,因为幼小的你没能留下有关这段探险经历的连续记忆,甚至一直质疑这细节的真实性。可是,在某个没有任何准备的一天,你真的再次身临其境了,进入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以及想起了家长的叙述,也许,那惊讶之情不亚于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多年之后穿越那片土地时,遭遇父亲给他讲述的那曾经惊心动魄的远征吧。
让我们再次回忆一下那精彩的描述“多年之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曾穿越这片土地,……,直到那时他才相信这段历史不是父亲的想象。”
关于那神奇的西班牙大帆船,是代表童年思维的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间断记忆和代表长大后理性思维的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的连续记忆之间的交汇。这类似于我们去过某个地方,由于当时过于匆忙,没有注意那里的风光,也没有留下多少记忆,或许只是对某个标志性的建筑有所印象。后来,我们又去那个地方,有心情欣赏那里的景色,当再次见到那标准性的建筑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之前来过这里。此刻的你,会产生一种从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跌入自己熟悉空间的感觉,会发现自己的模糊记忆,竟然是真实经历。
记忆以现实为蓝本,但记忆与现实不同。记忆以事件为载体,而现实以时间为序列。事件在记忆中断续存在,以事件为主体的回忆超越了现实的时间连续性。思维通过想象为不同事件中的同一事物架起跨越时间间断深谷的连接之桥。如果想象使用了超越现实的元素,就如同编织了一条彩虹走廊翻越了深不见底的深潭,就产生了魔幻色彩。如果使用现实元素将事件连接,就是现实故事。具体如何衔接间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件本身。比如一个多年未曾联系的老朋友,突然又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发现他已经成为一名赢得多个冠军的相扑运动员,而在你的印象中他曾是那么的瘦弱。他是如何成长为一名运动员的,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样子。你与他联络中断之时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可通过想象、语言等虚拟工具进行编织,将原来的他与现在的他连接起来。他可以描述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训练是多么的艰辛,但你也可以想象他一定是偶遇了世外高人的指点。其实,无论双方交流的多么详细,都不是那个中断的现实本身,都含带场景间的跳跃,表现出一定程度的魔幻色彩,那是介于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状态。其实,现实中也不乏魔幻,比如,之前怎么也听不懂的课程,突然间一下子全明白了,甚至都不懂之前的自己为何那么笨。因为理性解释不了这些,有人说这是开窍了。何为开窍?这种解答难道不觉魔幻么?
童年的探索意志——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幼年的一次偶然外出,遭遇西班牙大帆船。那或许是一条真船,又或许是某一个马戏团遗弃的废旧道具,但它确实是一个小孩子未曾见过的新奇事物,强烈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并对当时场景留下了深刻印象。书中描述“整艘船仿佛占据着一个独立的空间,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远离时光的侵蚀,避开飞鸟的骚扰。”这里所说的独立空间,象征着在思维中保存的一段与其他事件关联甚少的记忆片段。孤立的记忆片段总是易于忘记的,因为,记忆与联系相关。我们总是在醒来不久后,就会把梦中的情境忘掉,一个重要原因是梦境中的场景片段与清醒时的长期记忆关联性较弱。回忆通常发生在当前事物和场景的提醒下,通过联想扩展到曾经经历的事物和场景。在尚未形成连续记忆的幼年时期,很多记忆都是片段式的,它们是一些不常触碰的角落,属于“孤独和遗忘的空间”。这段话对应我们头脑深处的那些孤立的记忆片段,如同一张快照或一个短视频,没有前后场景关联,缺乏来龙去脉照应,多年以来一直都没有被记起过。偶尔提及,也会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偏差而被忽视。直到某一天,你与那场景再次重逢了,才猛然认识到,那曾经忘却的记忆居然是真实存在。时下情境,把你拉回到那个悠远的岁月。如果当下并不急着要投身现实,那么就有机会长久地沉浸在这个深远中,收获巨大价值,那将是对存在感和流逝感的直接体会。
对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探险遭遇的描述,并不一定非要看作是幼年经历的真实记忆,而应是在他形成连续记忆之后,自己的模糊记忆与成长见闻、他人叙述相结合,重新整合了这段记忆,并通过想象为其间中断和模糊部分做了非现实化处理。对于事件本身来说,这里应该有夸张的成分。或许把一条普通帆船刻画成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把走入远离人群的树林理解成穿越原始森林的探险,把踩死的一条陌生虫子记忆成杀死一条蝾螈,虽然这个名字可能是在他成年之后才知晓,然而他确信就是它。这其中的重点并不在于夸张,而在于面对认知突破时的惊讶。诸如西班牙大帆船、原始森林探险、蝾螈等这些幼年难以定位、理解和归类的事物或事件,是在自己长大以后,通过其他渠道获得的印象,以记忆移植的方式,复刻到之前的模糊印象之上,使之具体。深陷具体场景不一定能形成具体印象。只有当你的面对,能够确定其在记忆内的一系列相似事物或事件之中的位置,才能具体。比如,一个有十层楼高的铅笔,你很难在第一次面对它时,就能立刻认出,因为它与你关于笔的记忆印象相差太大了,在你印象中的‘笔’中没有它的位置。孤立事物和事件是无法具体化的,如果置身于一个相对陌生的世界,其中大量事物没有之前记忆印象可作比较,当下的感觉一定是魔幻的,事后你也很难清晰表达你的所见。即使是当今的我们,大多数人也很难真正定位‘原始森林探险’,但我们总以为自己清楚。城镇化生活的人们,哪有与之相近的经历,要么想象的过于浪漫,要么想象的异常恐怖,但一定与真实的原始森林探险不同。那一群连磁铁和放大镜都陌生、刚刚脱离蛮荒状态的人们,猛然间遭遇一艘大船,脑海中少有与之可比较的相似事物,那一定是相当震惊的。按理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都应该是个问题,因为,他们不能把‘船’和这个巨大的家伙关联在一起。这应该是个什么像船一样的东西,直到经过反复观察研究,才不得不相信它确实是一艘人造的船,但心中仍然充满了疑惑。我们可以自行脑补那个潜在的主人公后来发生是事情。在他长大后,了解到有关西班牙航海的事情。大航海时代巨大帆船的形象,填充到他幼年时的那次令他震惊的印象之中。于是,关于幼年遭遇的那艘帆船的印象,也具体化了,确定它位列西班牙众多大帆船之一,经历过漫长的航行,甚至参加过战斗,被人运到那远离海面的陆地上……
相对于那次陌生世界的探索经历对他幼小心灵的冲击,书中的描述当然算不上什么夸张。人的感受敏感于变化,而不是绝对量。正如我们常说,见过世面的人,荣辱不惊,因为他所面对的事情在脑海中总有具体定位。相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幼儿,此次外出经历,跳出了他对事物、事件的定位范围,自然是陌生且充满奇异和冒险,在他那饱受震惊冲击的心情画布上,勾勒了那个魔幻经历。
把遥远且不确定的记忆,以清晰经历的方式呈现,其间中断用自己以为的样子填补,就表现出不同于现实的魔幻色彩。因为,在这种填补中,总是有些地方,让人感觉不那么真实。再详尽的描述在细节上也有中断,在填补模糊记忆的中断之时,往往引用后续经历的相似事物或事件填充。这些被引用的相似内容,很难与当时场景严丝合缝地契合,难免产生不真实感,引起魔幻效果。
就叙述本身而言,同属一类的事物或事件可以填充同一个情境框架,相互之间也可以替换,并且不会改变故事的整体架构。想象过程正是如此发生,也是魔幻效果的基础。例如,欧阳修在编史时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用史学家的语言描述了一个场景:逸马杀犬于道。他给出了事件的整体架构,而其中具体细节,读者可以自行填充。人们在脑海中还原的场景显然各不相同,但不会觉得这句话含有多少魔幻色彩。然而,如果后来有人为它做了补充,编出了一个怎样的马,怎样的犬,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道路情况又是怎样的,有多少人围观的故事,难免就产生不真实感。从这个角度上说,魔幻产生于具体,而消失于框架。儿童生活的框架是真实的,而具体的生活内容是魔幻的。
当我们回忆自己幼年的一路走来,又有谁不是从魔幻中发展出来的呢?那个身陷村头小水坑的淤泥,在恐怖中挣扎,难以脱身的你,是如何发展成现在的你?其实,何止是幼年记忆呢?如果静心思考自己的当下,回忆有关自己的一个个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思考与一些人或事物的缘来缘去,或者仅是思考为何眼前摆放着一台能够用于文学创作的电脑,自己居然有着熟练的打字技能,而又早已疏离了曾练习多年的钢笔书写时,难道不觉得这一切的由来充满魔幻么?眼前的一切,一张桌子,一盒纸巾,它们怎么就必然地出现在眼前了呢?它们本应是树木啊、土壤啊、山石啊。直至想到国家、社会、人类为何如此,如何能够发展成当今状况,不也是很魔幻、很神奇的么?甚至想到自己这个暂时的存在以及暂时的当下,不知从哪里而来,不知将去往何方,甚至不知下一秒将发生什么,这不也是一种魔幻的存在么?现实世界本身就充满了魔幻,只是我们习以为常。现实是物质的,事物是暂时的,而我们却相信它们存在,这本身就很魔幻。其实,现实远比书中描述的魔幻更魔幻。
对于那次探险,作为探索意志的第一代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感觉自己走出去很远,经历的很多,看到太多的陌生。或许,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去的,或许以为自己已经迷路,虽然他没有关于迷路的记忆,或许是被大人找到后带回来的,或许还要被气恼的老爹胖揍一顿。但这幼年冒险的经历是值得的,这是人的一生中少有的独立面对陌生的经历,将会作为宝贵精神遗产,伴其一生。每每在人生关键路口、面对重要抉择,这些隐藏的深层记忆,将会给予我们潜移默化的指引。童年记忆须格外珍重:有些依稀朦胧的场景,并不是什么幻觉;有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偶然;有些第一眼看上去就熟悉的面容,并不是真的陌生;那些头一次碰到就记忆深刻的名字,是缘分尚未展开。这些或许是你曾经的真实经历,当它们再现于你的生命之时,是在行使那未完的使命。
代表书中那个潜在主人公长大之后的作为理性意志的第二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见到大帆船时,唤起了儿时那段依稀可忆的经历。对上校而言,知道了那段历史并非父亲的想象。而对于书中那个潜在的主人公而言,知道了那个记忆并非是自己的错觉。我相信,在他确认过后,定会为年幼的自己竟能做到如此的‘事迹’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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