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黑了,你奶奶要关门的时候,你从你奶奶胳膊下钻出去,你说,你还要玩一会儿。你奶奶冲着你的背影喊:宝,你回来!天都黑了,你还要出去野?你回来!你再不听话,我关门了啊!
你不回头。天黑了,对你奶奶来说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对你不是。你奶奶生气了,她咣当一声关上了那扇木门。门里门外,同一条路,你和你奶奶走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你的夜晚,即使再黑暗也是万物生发,你的黑夜有无数个太阳排着队等着升起。你奶奶踮着她的小脚,走向她的路。即使在白天,她都是小心翼翼地,黑夜更让她胆战心惊。她的牙齿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很多的冷风从她牙齿的缺口灌进她的嘴巴里,又顺着气管穿透了她单薄的身子。你奶奶瑟缩着,她在她的路上越来越寒冷。她的热和光都散发得差不多了,她觉得她剩下的太阳屈指可数,而且越来越失去温暖和光亮,她知道。每个人的太阳都有定数的,她早已明白,但黑夜的到来还是让她有些恐慌。虽然和她同行的人并不少,也不会少,她仍旧觉得非常孤独。
你在黑夜里到处闯荡,和你的小伙伴们上天摘星星,下河捞月亮。你们百无禁忌。星星和月亮,都只想送给一个人,那个人和你们一样的年纪,却只能静静地坐着,不能剧烈运动。大人们说,可惜了这个小姑娘,怎么天生心脏病呢,那模样儿漂亮得真不像世上的人,只有仙界才能见吧。她在你们的心里,本来就是仙。可她不愿做仙,她对你们说:外婆说,猫有九条命。我如果有九条命,就用九条命全来跳舞,只跳舞,别的什么都不做。你好奇,你们都希望自己有九条命。可是你们拿剩下的几条命做什么呢?九好像太多了哦,多到你们没有答案。你们究竟和她不同,她出生在镣铐里,她戴着镣铐在刀尖上跳舞,她的独特,你们不会懂得,不必懂得。她笑着看你们迷惘,她说:一就是九,九就是一。有一就有九。她果真跳起了舞,在月光下跳起比阳光还明亮的舞蹈。她的舞姿如此张扬热烈,仿佛顷刻间要让生命开成绚烂的花朵。你们看到了九条生命的群舞,通透完美,无所畏惧。
夜那么长,长得总等不到天亮。夜那么短,短得一支舞都跳不完。天亮了,星星隐退,月亮落进天空白色的海。你们从夜晚嬉戏的草垛旁醒来,从一场年轻的梦中醒来。你们又满血复活地拥抱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新的一天。
为你们跳舞的人和星星一起隐入了黑夜。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你们才会懂得和热爱黑色;没有黑夜,我们该何处去归宿?
2
你从小就看着南山。晴天的早晨看见南山,雨后的傍晚看见南山。春来南山粉蓝,夏至南山油绿,中秋南山五彩,冬临南山枯瘦。你的整个世界就是家到南山的距离,南山再美,还是让你如陷囹圄。你想知道山那边的世界,那边有一些怎样的风土人情,和这边有什么不同。甚至山那边比想象更远更大的地方。到底有多大,你想象不出来。
春天是最美的时候。纵然如此,你还是觉得南山让人好压抑,但你不说。你父亲点燃了一锅烟,坐到你跟前来。沉默半天后,你父亲说:想出去看看就出去看看吧,趁你还年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你还是有些小,现在走你就错过了一年最好的光景了。等秋天收了苞谷后你再走吧,那时候山穷水尽,走也不会有不舍。你想说,都看了十六年了,再好的风景也看厌了,但你还是沉默着,如同你的父亲一样。你父亲愿意放你远行,你的心已经砰砰地跳开了。你开始用不舍的目光打量着熟悉的一切。你的爷爷躺在炕上不得动弹,他的双腿从最初的架单枴到双柺,再就下不来地了。他原来会喊腿疼,你总给他揉。现在你仍旧经常给他揉双腿,他却什么也不说了。或许他是疼麻木了,或许他的腿早已失去知觉,但他不愿放弃一线希望,因此不拒绝你。你看着你爷爷的时候,你父亲明白你的心思,他说:有我呢。我像你爷爷一样老了,才轮到你抗呢。你像是突然才发现,你父亲额头上的川字纹变成了王字,再过几年,你父亲会变成你爷爷的样子吧,一张脸上蛛网纵横交错,刀刻斧琢?你突然慌了也怕了,你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你怕他们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想要。你的腿正有力量,它们能够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走的那个深秋早晨,你母亲坐在灶下烧火给你煮鸡蛋。你母亲包着头巾,擦着眼泪。你母亲常年有眼疾,红烂眼总是淌眼泪,你不觉得她是舍不得你。乡里人粗糙惯了,没有那么矫情。时间有些紧张,你不想要鸡蛋了,和你母亲说了一声就背起背包出发了。你母亲在二里路外追上了你,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鸡蛋塞进你的背包,生气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短叹了一声,为你母亲的固执。你没有回头,你自然不知道你母亲究竟有没有躲在某处留恋地看着你的背影啜泣。你觉得你终于把故乡和南山一起从肩上掀下去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终于到了山那边,也知道山那边有什么。
你甚至走得更远,看到过更高的山,更宽广的河流,千千万万种不同的世界。南山渐渐在你的记忆里褪色,它是那么老旧沉闷,只它一座山,就把一个人的一生压死了呢。你庆幸自己的逃离,你决定轻松地忘记它,如同忘记三天前的早餐。
在你以为你成功忘记了的时候,南山像不死的幽灵一样开始频繁地出现于你的脑海。它依旧沉默,从你记忆的海水中涌过来,团团把你围住。不同的是,慢慢地你不再抗拒,不再觉得压抑,你觉得舒适——像在儿时的摇篮里。走了那么多地方,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竟然只有南山能让你心安魂宁。这样的时候,你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的南山,其实所到之处和你的南山也并无不同。但你没有想着回去,还不到时候。等到外面的世界到了深秋,就是你该回去的时候,那时候,是南山的春季吧。
你的爷爷沉睡的时候,你回到了故乡。你和你父亲帮你爷爷净身,穿上寿衣,亲手把你爷爷安置在了南山脚下的黄土中。你花岗岩一样坚强的父亲流泪了,恰如南山春季融雪成溪。你看着你父亲逐渐衰老成爷爷,你感觉自己成长如年富力强的父亲。你揽住了父亲肩头,你没有掉泪,从小你就懂得沉默的力量。离开十六岁的少年,归来三十二岁,年轮正好加了一倍,就像在异乡重活了一回。
你没有再离开。繁忙的生活之余,你还是会抬头看看南山,南山依旧让你惆怅——它阻挡着你进入外面的世界。你还是觉得,不知道南山那边有什么,你的梦总在远方,不能具体的不可到达的远方。一座山,压了你一辈子。若没有这样一座山压着你,你会不会更觉得生命是虚空的,虚空到你被它完全吞噬?你不能回答自己。你习惯了负重前行。死后,你的儿子会把你葬在你爷爷和父亲身边。
身在南山,寻找南山。你和你的南山,捉了一辈子的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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