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王小姐?”
海关关员是一个严肃的西人,中年,大胡子,微胖,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的制服。他一边低头看我的证件,一边用冷峻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企图发现我有任何的闪躲。
“是的先生,我是王茜。”鼻尖上冒着汗,都是那件加厚羽绒闹的。“您好吗?”想起《走遍美国》英文教材里人们见面通常打招呼的用语,连忙用上,脸上是努力挤出来的微笑,虽说我是正当途径进入加拿大,但当眼光遇上威风的入境官时,心底还是冒起一阵胆怯,虽然自己都不知道胆怯些什么。
”王小姐您好,您是第一次来加拿大?第一次来温哥华?几个人一起来?此行的目的是什么?打算呆多久?”
入境官用很快的语速和低沉的语音一下问出了好几个问题。说实话,对于一个外语系毕业生来说,这些问题其实不是什么难题,但是因为毕业后很多年都不需要使用英语口语,再加上这种严肃的环境,生怕听错听漏,本想来一句:“I beg your pardon?”(您能重复一下吗?)刚要张嘴,看到他鹰一般的眼睛,我居然闭上了嘴,不敢问了。
那些不都是多余的问题吗?摆在他面前的是中国护照和加拿大政府发布的移民登陆纸,我是持合法证件入境的中国居民,于是我鼓起勇气:“先生,我是第一次来加拿大,也是第一次来温哥华,一个人来的。此行的目的是移民登陆,因为我获得了加拿大技术移民的批准,准备在温哥华住下来。至于要住多久,现在还不好说,要看是否能找到工作。”
俗话说,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弥补,所以我索性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计划和打算,这样最简单,也轻松。
“王小姐,那你觉得你能在温哥华找到工作吗?如果找不到,你有什么打算?回中国吗?”
真是奇了怪了,加拿大政府已经批准了我的移民申请,至于我找不找得到工作与眼前这位海关官员何干?当时我还没有隐私意识,只是想着好好回答入境官的问题,毕竟,这是别人的国家。
“来之前我问过,因为我会说三种语言,在温哥华这个华人聚居的城市,照理说找工作应该不难。但是,”我有点犹豫,“坦白地说,如果真找不着工作,我可能就不留在温哥华了,听说多伦多人多,工作机会多,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您说呢?”生怕让入境官听出自己不够自信,我脸上尽量保持微笑,虽然后背一直冒汗,那该死的厚羽绒。
入境官脸上表情一直没变,眉宇威严,仔仔细细地把我的中国护照又翻了一遍,其实结果令他失望,除了去过一趟香港,我都没出过国。“还有后续行李海运过来吗?”
“有的。”我急忙从黄色背包里掏出了海运清单。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清单忘了。大皮箱里除了带着原来同事老杨送给我的一口可以下面条的不锈钢小锅,还是长柄的,其他的锅碗瓢盆,都在集装箱里,海上漂着呢。
“王茜,你要走了,思来想去,就送你一口小锅吧。可以下面条,可以煮鸡蛋,也许还可以蒸米饭,只要不饿着肚子就好。”老杨是我原来同事中处得来的好朋友,为人仗义正直,爱憎分明,这同我很像,所以我们成为好朋友。“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到加拿大,实在勇敢。想送你一个礼物,逛了几天的天河城,还是这个不锈钢锅最实在。”
说这话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周日下午,几个同事约在天河体育馆打羽毛球。我们几个好朋友坐在铁栏杆边。从老杨手中接过他递过来的锅,一直在回避要别离的我,忽然难过起来,这口锅将伴随我在异乡漂泊,看着它,我怔住了。
眼下,我正干着是一份令人羡慕的高薪外企工作,事业蒸蒸日上,平时和几个好朋友一起工作,中午一起出去找好吃的,放假去白云山登山,逍遥惬意。这一切,马上成为过眼云烟。毫无征兆地,我哭了起来。
“怎么了,王茜,不喜欢这口锅是吗?”老杨有点慌,推了推黑边眼镜,一脸的不知所措。“你知道的,其他那些好看没有用的东西,到了外国,可能都用不上。早知,就送你一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了。但是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老杨的声音小了下去。
“不是的老杨。我特别喜欢这礼物,就是太感动了,所以哭了。”我连忙擦去脸上的眼泪,在老杨面前,以前哭过好几次,只不过以前都是在喝醉的时候,这一次,是清醒的时候哭,他看着蛮内疚。
1999年十二月的广州,冬天并不冷,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我假装抬头看天,那一天的天特别的高,一丝云彩都没有,“老杨你看,天的那边就是温哥华了。”我故意笑着指着天。老杨看到我不哭了,松了一口气。“可不是吗,就是远了点。我有个研究生的师兄师姐,到了伦敦市,是加拿大的伦敦市,据说在一个很牛逼的大学读博士。伦敦市离温哥华很远,不然你可以去投靠他们。”说到投靠,我脑子里全是抗战时期兵荒马乱的逃难场景,瞬时觉得自己也就是新时代的洋插队。
“谢谢你老杨,真的谢谢你。我会想念你的。”尽管身边站着好几个其他好友,珍妮佛,史提芬,艾瑞克和哈维,我还是禁不住要谢老杨。刷,他的脸一下红了,喉咙有点说不清:“呃,我们大家都会想念你的。”说完低头左右看看,生怕别人笑话他。
珍妮佛拉着我的手,也快哭出来,“要是真的找不着工作,就赶快去魁北克,我有个老同学去年去了,说在蒙特利尔市,只要你全职学习法语,政府给你发生活费,每个月都有近一千加币呢。”
“什么?这么多钱?”我迅速在心里把加币换算成人民币,真是不小一笔钱,太好了,一定饿不死了。“真有这么好的事?简直不敢相信!那我直接去蒙特利尔得了!”眼里不再有泪花,闪烁着一定是贪婪的光。
史提芬摇了摇头:“茜茜,你不知道冬天的蒙特利尔有多冷,零下三四十度,你那么怕冷,怎么过啊?我觉得你还是先别去了,在温哥华实在混不下去,再当作一条后路吧。”
个子最小的哈维,使劲点头:“茜茜,史提芬说得对,你还是先去温哥华试试,说不定有狗*shi运呢?”
我捶了哈维一下胸前,笑了:“也对啊,年年公司抽奖我都中奖,今年还抽中了头等奖,说不定就有狗*shi运呢。”
六个人一起哈哈笑起来,越笑越觉得好笑,笑声穿透了冬天的风,飘过来太平洋,思绪把我扯回眼前。
“王茜小姐,你确定这是你一个人的海运清单吗?还有,这清单有这么好笑吗?”入境官更加严厉地瞪着一个正在呵呵傻笑的我,他用笔敲了敲台面,指着清单问。
我赶紧收起傻笑,认真地说:“先生,我妈妈怕加拿大的东西太贵,我买不起,便在中国把日常用品全部买了一遍,打包海运过来,请问,这样做是否符合规定?我没有在加拿大生活过,对这边的消费没有概念,真不好意思。”
边境官觉得我讲得也有道理,便没有再发问。再次浏览了我的证件,咔嚓一声,钢印大力地撞了桌面一下腰,他盖了一个章,“欢迎你来到加拿大,祝你生活愉快!”
一颗心终于放下,即使是持有符合规定的证件,首次进关让我捏了把汗,生怕说错话,被人拒绝驱逐出境:“谢谢您!也祝您有个美好的一天。”英文之中,练得最熟的,就是打招呼了。大汗淋漓的我,终于把加厚羽绒服脱下,系在腰间,把证件一一收好,向提取行李的转盘走去,王茜,你现在终于来到加拿大了,快,感受一下,空气是不是特别清新?
环视四周,华人不是很多,西人和印度人不少。我的心终于开始激动,砰砰砰砰,过了关,正式成为加拿大移民,将在这个充满未知的国度展开新生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暗暗掐了掐左手的虎口,又跺了跺脚,背上的背囊贴着毛衣,勒着肩膀疼。看到周围的旅客到行李车停放处拿推车,我也照样快步走到推车处,小心翼翼地找投币口,可看来看去都没有,正在发愁之际,一个西人旅客走过来,直接把推车拉出来,推走。才明白过来,原来行李推车不用钱。抽出一部推车,我将背囊和羽绒外套放在上面,推到行李出口等待拿行李。
行李拿出来后,我紧张地往外走,不知接我的人来了没。温哥华机场的出口走道很短,一下子就走出了抵达大厅,来到接人大厅。大厅里各种肤色各个族裔的人,男女老少,举牌的举牌,聊天的聊天,打瞌睡的打瞌睡。我一边推着行李车,一边踮着脚四处张望。
“王茜!王茜!”热闹的人群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是林力!他瘦了,黑了,还是戴着熟悉的黑边眼镜。脸上的笑容同半年前离职聚餐上一样。林力没有食言,准时来接我。
大步朝他走过去,此刻特别理解古诗“他乡遇故知”这五个字,好像在大海里奋力游的时候猛然看到一块可以抓住的木头。我额头上的汗一直往下流,他也快步朝我走来,一把接过了推车。“我还以为你有很多行李呢。坐飞机累不累?过关顺利吗?落脚点我也联系好了,暂时就住在我伯母家,她家正好有一间房空出来,你可以暂时落脚。走吧,感受一下温哥华的天空。”
“谢谢你,林力。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办。”几年的同事,他平时话不多,见面只是微微地笑,但关键时候,侠道心肠。
“别客气王茜。你说这几万里外能碰到个熟人,还真不容易。大家不应该相互帮忙吗?举手之劳。”
我跟着林力走出了大厅,天是阴沉沉的,还飘着雨,雨滴不大,空气清澈得很,稍有点甜味,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风斜斜地,寒气瞬间钻进领子里,我赶紧把羽绒服穿上。
”贵人出门招风雨,说明你是贵人呢。”
“得了吧林力,你尽说好听的,我听说温哥华的外号叫雨哥华,冬天雨可多了,”我抬头看了看灰色的天,缩了缩脖子,“这雨,得下一冬天吧。”
“请上车,我住的本拿比,离机场还有半小时车程呢。”
林力开着一部银灰色的丰田轿车,好像是二手车,我钻进副驾驶,抱着背包,透过沾满雨滴的窗户,迷迷蒙蒙地观察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什么高楼,很多矮矮的独立屋,路也不是很宽,同想象中的资本主义世界,相差甚远,我将一个人面对这未知的街道,城市,生活。
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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