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妇幼医院，你可以看见人生的起点。
无论贫穷富有，他们都在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而在养老院，你可以看到人生的终点。
无论是否健康，他们都在迎接着死亡。
所以我觉得，想要透彻的感受人生，有时间不妨去这两个地方多停留一会。
我曾经在某个养老院当过一段时间的义工，时间不长，总共也才九个月。义工的活儿并不复杂，只要你有基本的耐心，加上一点点对生命的尊重，就能干得很好。每周去两个半天，帮护工们采购东西，做一下公共区域的清洁，陪那些老人聊聊天……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在这个地方，时间总是被拉得很长，一不留神，好像就能看穿世间悲喜。
有怕死的老人，那个老爷子当了一辈子工人，生了四个子女，可是俗话说得好，三个和尚没水喝，子女们互相推脱，谁都不想把他放家里赡养，终究送到了养老院。这个老爷子性格就慢慢变得敏感，稍微有点不舒服就大吵大叫，要护工打电话叫子女们过来，开始的几次还有点效果，子女们都满头大汗的赶过来，发现是虚惊一场后就长吁一口气，后来就成了狼来了的故事，有一回突然昏厥在走道里，护工们连忙联系家属，居然没有一个亲人赶过来。
院长只能自己把老人送去医院，医生说是血压太高了，要住院治疗，院长就自己把医药费给垫付了，一直到深夜小儿子才不急不缓的赶过来，到病房看了看，问医生是什么情况，得知病情后第一反应是给其它姊妹打电话，声调特别高昂：你们都过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爹，别指望我一个人出钱……
老人醒来后刚好听到这席话，从此心灰意冷。
在养老院他总是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眼神里流露出羡慕和眷恋，他喜欢和我聊天，聊起来就没有个尽头，他说他怕的不是死亡，每个人都会死，他只是怕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阎王爷看他落单会拉他下地狱。
生命的尽头，有着些许惶恐。
也有求死的老人，那个老人身体不大好，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仿佛风一吹就倒了，他养了一只黄色的肥猫，每次吃饭前都会先把猫喂了。他是个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我说帮他洗头，他连声拒绝说不用，我说推他去公园转转，他也说算了算了公园好远哩，唯一要我帮忙的一次，就是要我去买一些猫粮，说那几天猫儿不肯吃东西，要我去宠物院问一下，买回来后再三道谢，把钱第一时间给了我。
后来那个老人半夜里呕血，送去医院检查后得知是癌症，老人的子女都是工薪阶层，根本负担不起那高昂的治疗费用。老人的子女还是很孝顺的，儿子是个穷光蛋，却跟医生承诺卖房也要治，女儿则到处借钱要送老人去大医院做手术，老人表面上同意，却在深夜溜出去，跳河自杀了，听说他的遗体额头上有一大片红肿，也许是摔了不少跤才走到那座桥上，在通往死亡的路上，他无比坚决。
后来在养老院我又见到那只猫儿，它瘦的不像样，东找找西抓抓，好像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生命的尽头，带着些许牺牲。
还有一个孤独的老婆婆，在武汉话里有一个词叫“孤老”，是一个骂人的词，诅咒别人老无所依孤独至死，那个老婆婆好像就是一个“孤老”。她总是安静的坐在养老院后院的榕树下，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一坐就是一下午，她性格有点孤僻，别人和她打招呼她也不回话，护工推她回去吃饭，她也只是拿着筷子沉默的吃东西。
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也许在她的世界，那颗老榕树才是她的同类，她们一样孤独。
她没有子女，兄弟姊妹也都已经去世了，只有一个远房侄儿供着她的费用，那个人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觉得这个老婆婆有点可怜，就抽出很多时候陪她，我陪伴她的方式很特别，就是坐在她旁边默默的看书，她从来不搭理我的问话，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试图让她能感受到，她的身边还是有人陪伴的。
在我离开武汉前的一天，我做了最后一次义工，我还是把她推到那颗榕树下面，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树叶中散下来，在地面上印成漂亮的图案，我对那个老婆婆说：古奶奶，我明天就要走了，去广州那边工作，以后就不能过来看您了，您要多保重身体……
等我絮絮叨叨说完，那个老婆婆还是沉默地看着前方，仿佛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书坐在她身边。
太阳慢慢下山，我把她往回推的时候，她突然碰了碰我的手，她说：哪天我死了，把这棵树砍了给我当棺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很久以后我才知晓了那棵树的秘密，听说那颗榕树是老婆婆和她的丈夫一起栽的，她丈夫很早就去世，她太孤独了，只有在那棵树的周围才能感受到活着的意义。
生命的尽头，有着无尽的孤独。
我渐渐抚平了心中的伤痕，我之所以去养老院做义工，是因为我爷爷的死给了莫大打击，小时候每年暑假我都会回乡下，在爷爷那里玩一整个夏天，每次下车时都能看到爷爷在冲我招手：小家伙，快过来。
我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他那边跑：老家伙我来了。
这是我们给对方取的绰号，我爷爷听到这三个字眉开眼笑，把我往肩膀上一扛，路过杂货铺就给我买玩具吃的。一整个夏天，爷爷就是我的玩伴，我们一起游泳，一起钓龙虾，一起到秋收后的田野里放野火……，每次回城的时候，爷爷总是把我送上车，像复读机一样念叨：放假了再来，要你爸提前给我打电话。
有一年，我早上出了门，结果那辆长途汽车开到一半出故障，等了好久也没有同路线的车，司机急的焦头烂额，接近晚上才把我们带到，下车的时候我又看到了爷爷，他就像个木桩在那里等了十个小时，见到我就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当时我还骂他傻，是他傻吗？
后来我读大学找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去，爷爷总是打电话要我回乡下玩，我以各种理由推脱，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乡村生活对我已毫无吸引力。直到某个深夜，父亲的一通电话打过来，我连夜赶回去那个老屋，只看到爷爷平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瘦的不像话，我没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后来听邻居说起，爷爷有一段时间天天去公路边站着，问他他就说自己的孙子要回来了，从白天站到晚上，别人看不过去就把他送回去。
此后一段时间我经常做梦，梦见下着大雨爷爷站在马路边上，眼巴巴地望着行驶而过的每一辆车，嘴里小声念叨着我的名字。我总是带着眼泪醒来，心中带着悔恨，朋友就建议我去养老院当义工，算是弥补一下心中的遗憾。
在那里我见过一个老头，瘦瘦小小的酷似我爷爷，说话大大咧咧，偶尔也耍小性子，和他下棋只能他悔棋不能你悔棋，要是你赢的太多，他还会不高兴。我叫他老家伙，每次看他都给他带一些水果吃的，他也很乐意看到我，不是拉着我去亭子里下棋，就是要我推他出去逛逛。
他是个教书匠，没事就爱咬文嚼字，有一天傍晚，他把棋子收好突然对我说：下次你来，可能就见不到我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你身体这么好，每天吃的比我还多呢。
他说：没开玩笑，临死之人都有一种感觉，很难说得清楚，好像看得更清晰，听得更清楚，脑子也更灵活，但是总觉得前方有一团黑雾，不知不觉就沁在雾里了。
我半信半疑，脸色却郑重起来：要不，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他笑了笑：瞧把你吓的，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该吃的吃了，该走的地方走了，教出来那么学生，活到现在也算够本。只要心里安稳，死就不算个事，人死如归途嘛，再说也许是我的错觉，你也晓得，人老了就爱胡思乱想……
他把话题岔开，我也就没再放在心上，没想到下次再去时，真的没有再见他，听说他在我走后第二天的夜里，在睡梦中安然的过世了，脸上还带着笑意，护工们都感慨，这个老人是有德之人，死亡都不用遭受什么痛苦。
我来到老人生前的房间，看见墙上贴着他写的草书：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的眼眶有点炙热，仿佛那个谈笑自若的老家伙又出现在眼前，得意地向我炫耀他那些学问。
哭着生来，笑着死去，畅活一世，无愧于心。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生活才能开心，灵魂也会因此，多上些许重量，我突然醒悟，也许这才是人生终点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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