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老太太是我妈，今年，六十六岁了。

蝴蝶兰

从小我觉得自己像个没爸没妈的野孩子，终年被放养，他们很繁忙，尤其是我妈。

班里女同学，穿着妈妈亲手织的毛衣，样式新潮，颜色亮丽，就连毛衣的领子边儿都被勾上了好看的花纹。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妈妈拿起毛衣针，也没有穿过妈妈手织的毛衣。她手里常年端着课本和粉笔盒。

记忆里都是爸爸教我刷牙，给我剪指甲，帮我粘狗啃似的书页，替我收拾猪窝样的房间。青春期，爸爸帮我买姨妈巾，买月月舒颗粒，甚至带我去看痛经。依稀记得那位盘着高高发髻，跟爸爸熟络的妇产科女主任，义正言辞地质问我爸：“孩子妈妈为什么不来？”我爸只好尴尬的笑。我才忽然觉得，我妈像个男人，我有两个“爸爸”。

我妈生在红色革命家庭，不爱红妆爱武装，少女时代恨不得离家千里，去新疆，去西藏，去天涯海角。姥姥姥爷私心重，三个女儿中，唯独把心大的我妈安排在身边，当了教书匠。

我妈热爱她的事业，拖到快30岁才跟我爸结婚，我妈说：“拖到不能再拖了，索性结婚吧。”我爸说：“你就知足吧，毕竟你比一般女性多自由了好些年。”我妈为人母后，并没有滋生出母爱，幼小的我经常在每个黄昏时分，趴在门缝边，对着任何一个像妈妈的女人叫“妈妈”，据我奶奶说，我妈常常留在学校，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到很晚才回家。

童年时期，我对我妈的记忆依然很少，每次我生病的时候，我妈的目光会短暂停留在我身上。有一次，我生病了，我妈决定带我买点好吃的。九十年代，康师傅桶装方便面上市了，我觉得这种食品很新奇，一定很美味。

我指着红艳艳的包装盒说：“妈妈，我想吃这个，你的钱还多吗？”

我妈扫了一眼康师傅桶装方便面，面容平淡地说：“不多了。”

我说：“那我再忍耐一下吧。”我妈带我回了家。

慢慢的，我长大了，我妈看到我照镜子，就板着面孔说：“一个女孩子，少照镜子，再照也还是那个小样。”我觉得很难为情，不敢再在她面前照镜子了。

上了初中以后，我座位的前后左右的同学们，陆续戴上了眼镜，我不大爱学习，但是我很羡慕她们的眼镜。她们总是不断地配新的眼镜，可是我的眼睛总也近视不了，实在苦恼。有一天，我发现家里有副被闲置的眼镜，顿时欣喜若狂，赶紧戴上，晕晕的，偷偷去照了镜子，文质彬彬的女学生，蛮漂亮的。

夜晚我把眼镜带到了卧室，对着一面小镜子，戴上那副眼镜，双手托腮，单手托腮，再双手托腮，做了无数造型之后，渐渐困了，躺在床上，感觉真美好。我觉得自己像个老教授，一肚子学问。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我妈进来了，她好像在查看我有没有踢被子，边掖被子边说：“咦，这丫头怎么搞了副眼镜戴上了。”我立马清醒，羞窘尴尬。只好继续佯装沉沉睡着，我妈不由分说把眼镜拿走了。

我希望明天不要到来，希望我妈像做梦一样，忘记我偷戴眼镜睡着了，而被我妈发现的囧事。第二天，她似乎忘记了一切，什么都没有说，依然像无数个平常日子，风风火火上班下班，看我就跟看无影人一样。

过了几天，在饭桌上，我爸忽然用筷子敲了敲桌边，我知道他要训话了，并不知道训话内容。 “眼睛近视了，戴上眼镜就麻烦了。”我一惊，我妈竟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已然传到我爸耳朵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何止这一件，他们经常互通有无，在我背后嘀咕发生在我身上所有的事情。就这样我的两个“爸爸”达成一致，对我正式发出警告：“要好好保护眼睛，以后再敢戴家里的眼镜，把眼睛搞坏了，后果很严重。”我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反正，我特别失落，看着身边的同学们时不时托一下眼镜，我彻底失去了戴眼镜的机会。

成家后，我妈喜欢女婿甚过喜欢我，总是让我错觉，老公才是她的亲生孩子。我生下孩子之后，我妈的母爱似乎忽然被唤醒，好像我儿子才是她亲生的孩子。

她对着皮哥的一条视频看了无数遍，依然笑得合不拢嘴，她记得皮哥对着姥姥说的每一句俏皮话。她惦记孩子的每一个儿童节和生日。

今天，上班的时候，老太太主动提出跟我视频，当我挂着工牌出现在镜头里，我妈一本正经地说：“工牌好看。”

我不以为然，工牌有啥好看的，顶着该洗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敷衍她：“有啥事，老太太，快点说。”

我妈竟然满脸慈爱地继续说：“我女儿真好看。”

我说：“老太太，你到底啥事儿？”

我妈热切地说：“我给宝贝转账压岁钱，你给皮哥买点好东西。”

我说：“那敢情好，你转多少？”

我妈笑答：“涨多少转多少。”

当我看到钱数，惊讶地说：“老太太，您这是‘大出血”，国家又给你们涨退休金了？”

我妈一脸幸福地说：“可惜，妈妈年轻的时候太忙，工资也少，一直对你有亏欠……”

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像个小学生，我这个“老师”竟有点不好意思。

“女儿，看到皮哥，就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你。可是妈妈终日面对学生们，回到家真的精疲力尽，再也没有那份耐心陪你了。”她从教三十年，数不清的学生确实常年占剧了她对女儿的爱。

恍惚中，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翻看她的整摞的获奖或者评优证书。在一片红色光影下，我仿佛看见一个面庞清秀、略显严肃的年轻女教师，站在光阴里对我微笑。她是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拥有高级职称的退休老教师，国家没有忘记她，女儿也把她当成了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