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易先生名易太真,是一位真才实料的命理、风水大师,梁茜认识快20年了。梁茜清楚地记得,易先生是恭王府向社会开放后接待的第三批客人中的一位。认识之后,易先生多次找梁茜,或者询问恭王府的一些具体资料,或者和她印证自己研究的一些心得。一来二去,两人非常熟络,彼此受益,也非常投缘。
易先生欣赏梁茜作为讲解员所拥有的深厚的学术素养,欣赏她对恭王府的文化痴迷,常夸她是“专家型导游”。因为认识梁茜,近水楼台,易先生对恭王府的风水研究也成果颇丰。
梁茜呢,也对易先生深为敬重。对易经、风水、命理,梁茜本无成见,不会当做“迷信”绕开。她是研究清史的,接触的传统文化太多了,想绕也绕不开,所以,对形而上的种种思想,她能抱持一种尊重和客观求证的严谨态度,绝不人云亦云地斥为“迷信”。她明白,不经自己的独立思考而盲目听从,才是“迷信”的本义,太多的人迷信而不自知。结识易先生,给她打开了通往传统文化的一扇门。从易先生那里,她了解到大量易经八卦、风水占卜的精华知识。每每有疑问,易先生都能耐心地给出答案,深入浅出,旁征博引,让她清楚明白。对她而言,易先生也是一个“问不倒”。
一次梁茜亲身经历的事情,使她加深了对易先生的折服,加深了对祖先智慧的崇拜和痴迷。
那还是认识易先生没多久的时候,梁茜家里团聚,为即将到外地上大学的弟弟送行。席间,梁茜谈起她在恭王府的工作,谈起易先生。
妈妈一听她认识一位风水大师,马上兴致大增,不再缠着她问找男朋友的事,要她找易先生,给全家每个人都批一下八字。
梁茜笑妈妈贪心。一大家子人算命,按易先生的水平,卦金怎么也得好几千,这样占人家的便宜,怎么开得了口?她一口回绝了妈妈。
妈妈不甘心,不停地絮叨。梁茜拗不过,就答应妈妈,就问一个人的吧,别问全家了。就问您或我爸,怎么样?
妈妈只好答应,说我们老了问不问没啥关系,那就问你自己吧,问你的婚姻。对了,你的生辰八字,自己不记得吧?我这就给你。
梁茜一摆手,赶紧制止:“别了,妈,我可不想知道自己的未来,留点想像空间不是更好吗?”
妈妈无奈地说:“那就问你弟弟的吧,这么大人,不让人省心。”说完,转头瞪了弟弟一眼。
弟弟正埋头啃着一块猪蹄儿,听着说起自己,抬起头,用手指向上推推眼镜,一脸无辜地抗议道:“啥呀!就不让您省心了?”
梁茜一回到恭王府,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过了一个多月,妈妈来电催问结果,她才想起来。不料妈妈这么执着,随口应付一下还真过不了关。于是,在下次见到易先生时,不好意思地提出这件事。
易先生一听,说小事一桩,正想报答一下你呢。梁茜这才把弟弟的生辰八字写张纸条,递给易先生。
第二天,易先生来电了。他有点焦虑地告诉梁茜:“你弟弟的详细卦象,等我太太在电脑上敲出来,下次见面再给你。有个情况这会儿得先告诉你:你弟弟可能会有摔伤的风险,时间就在这几天,耽误不得,你最好赶紧提醒一下他!”
梁茜一听,虽然将信将疑,还是马上拨通了弟弟的手机。
弟弟说出的情况,让梁茜倒吸了一口凉气。
弟弟告诉她,自己正躺在校医院。原来,昨天下了晚自习,他走过操场回宿舍。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鬼使神差一样,突然想去玩玩双杠。在双杠上做起曲臂摆动,身子越悠越高,惯性超出控制,失手从空中甩出来,重重地摔到地上。落地才发现,下面不是沙坑,就是硬硬的地面。万幸的是,没摔伤头部、骨骼,只是眼镜碎了。
这件事,让梁茜对易先生,对命理风水,更无丝毫怀疑。
五
按和易先生约好的时间,梁茜驾车前往香山,去登门拜访。
香山公园往北,沿着连绵逶迤的山峦,分布着一个个村庄。这些村庄毫不起眼,驾车驶过,看到的是杂乱和无序:横七竖八的平房,横七竖八的车辆,手写的商店店招,沙堆、砖堆和砌墙的工人,“烤冷面手抓饼”的摊车和低头玩手机的摊主,小超市里晃动的人影,窜进窜出的电动车……
然而,就是山脚下这样的村里,却有不少高人隐居,易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梁茜的车技不算太好,要上易先生的家,是一件让她头大的事。每次从沿山的主路拐进村口的旱桥,梁茜就得开始投入一场紧张的战斗,敌人是不可预知的复杂路况。等左穿右拐开到村巷深处的易宅,梁茜通常会出一身汗。
这次也不例外。梁茜把车停稳熄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稳稳心神,锁好车,正待敲门,门自己开了。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头发一丝不乱,大墨镜遮脸,衣着考究,看上去心事重重。
易先生买下的院儿不大,院外和周围的杂乱毫无违和感,但院内却别有乾坤。曲径小桥,水榭楼台,假山奇石,藤萝绿蔓,一应俱全。一堵院墙,把院内的清凉静怡,和院外的粗鄙喧闹,隔成两个世界。
院内两排平房,呈“L”型分布,会客室在靠山的一侧,易先生的工作室在另一侧。进得门来,易先生的太太在会客室门口,热情地招呼梁茜。在会客室,易太太一面给梁茜沏茶,一面解释说,刚刚接待了一位大领导,易先生要稍事休息一下,请她稍等。
梁茜明白,命理师、风水师也是人类,也受时间、空间对人类的天然制约。为人算命看风水,对于真才实学的大师,实际上要付出巨大的自我牺牲。如果说一些职业是吃“青春饭”,那么命理风水师是“拿命换”。他们各自的传承或许不同、法门或许不同,但都要成倍地消耗自身生命体的能量,才能突破时空的制约,跳出时空之外,去看众生各自生命历程的时空联系,或者叫命运。常人看不到自己的命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为无力、也不懂得超越时空的制约。
所以,易先生在接待上一位之后,需要一点时间来恢复元气。会客室的摆设,无论是挂钟、金鱼缸、铜钱、绿植、八卦镜、风铃,还是墙上挂的松柏画,都是精心设计、大有讲究的,都有为主人补充元气、化灾求福的功能。
没过多久,易太太过来招呼梁茜,可以去见易先生了。梁茜熟门熟路地穿过小院,来到易先生的工作室。
六
易先生七十出头,脸色红润,头上挽着一个髻,身着一袭玄色道袍,闭目端坐在暗红色的硬木椅上。面前是一个宽大的写字台,上覆黄色线毯。线毯干净整洁,只摆着一个记录本,一支签字笔,一本万年历,一把折扇,别无他物。
听到门响,易先生睁开眼睛,并未起身,右手一抬,“小梁啊,有日子没见了,请坐请坐!”
梁茜在对面坐定,和易先生寒暄起来:“是啊易老师,有日子没见了,您气色总是那么好,什么时候到您这儿,都是门庭若市啊。”
易先生笑呵呵回道:“还好还好,找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天天排得满满的,连个喘气儿的时候都没有。”
“您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明大家认可您的真功夫呗。”
“真功夫?拿命换的哟——哎,你说现在这人啦,忙,忙发展,忙竞争,忙求官求财求爱,忙着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是不往根儿上使劲。非得有灾有难了,才临时抱佛脚。干嘛不花点时间,自己用脑子琢磨琢磨根儿上的大问题呢。既然贪生怕死,就把生从何来、死往何归的事儿琢磨明白;既然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琢磨琢磨命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问题才是根本啊。古人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今人是迷恋功名利禄。随风而逝的东西,怎么就看不穿呢!”
梁茜笑道:“要是人人都通了大道,都认识了世界的真相,都找到了生命的方向,那您不该失业了吗?”
“我倒真希望自己失业!失业了能多活几年。我就盼着这世上,人云亦云的少些,生命不停瞎折腾不止的人少些。话说回来,自古以来总是随大流的多,不用动脑筋,有充足的心理安全感。他们随的“大流”以眼见为实,对“眼不见”的盲加排斥。他们不知道人类是在暗物质的汪洋大海里,“眼不见”的,比看得见的要多得多。还有时间、信息、能量,都在和“眼见”的物质一起,塑造着世界的模样,决定着人的命运。量子卫星都上天了,还停留在牛顿力学世界观的时代呢!……算了算了,不说这些,说你的正事儿吧”。
说到正题,梁茜把遇到云天笑的事、他的问题,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易先生听完,沉吟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去了恭王府那么多次,这个燕子窝,还真是没怎么注意。也是,那个屋子倒是也从来没进去过……这个云先生问得有道理,恭王府的燕子,必定有不寻常的地方。”
“是啊,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不走,就是不知道和恭王府有什么样的渊源。”梁茜附声说道。
梁茜一没留神,易先生无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顺手拿起折扇,双手背后,在屋里踱起步来。他步履飘逸,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哗啦”一声,易先生把折扇甩开。他一边思索,一边分析。“和珅一个孤儿出身,积累那么大的家财,很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运势。他的命运太戏剧化了,像做梦。如果你是和珅,你会盖一座怎样的豪宅呢?”
梁茜道:“易老师,我刚看过一份资料,说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和珅一人来赔都绰绰有余!以前还只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看来岂止是饱,简直是撑啊!”
“我要是和珅……”,梁茜想不大出来,迟疑了一下,继续说:“盖的房子多奢华倒不一定,但一定要是最好的风水,永远留住这天下第一的富贵。毕竟,和珅贪得无厌,最后完全为财所迷、为财所累。”
“说得好!”易先生收拢折扇。“好一个'为财所迷、为财所累'!常人也一样迷恋权钱这些身外之物,也就是五十步、百步的差别。”
“从孤儿到天下首富,造化弄人,可能任谁都不会没你这样的想法。所以,和府选址东依前海,背靠后海,正正地占就了北京的水龙脉。水为财,把住了水龙脉,自然就会财源滚滚来。和珅把乾隆的福字碑,供在府邸的中央。压轴的地方,专门造了个蝠厅。福字啊,蝠厅啊,明的暗的,愣是凑足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半个福,'万福'金安。在风水上,和珅费了多少心啊!”
“嗯”,梁茜接声道,“所以恭王府一带也是有名的长寿区,王府、贝勒府在前后海扎堆,十大开国元帅也都住在那儿呢!”
易先生甩开折扇,眼光透过窗户,注视着院里的花草绿植。
“难道……难道……小梁,还记得和珅的绝命诗吗?”
“当然记得。嘉庆赐死,和珅做绝命诗,我天天都要向游客讲,是最让游客感叹的地方,是讲解的一个高潮呢!”说着梁茜就不徐不缓地背了出来:“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认取香烟是后身',就这最后一句,让多少人猜破了脑袋。都说乾隆宠欢和珅,因为和珅的前身是乾隆宠爱的一个妃子,'他时水泛含龙日',这句把慈禧说成是和珅的后身。都是似是而非、添言加醋的传说罢了,谁也没有真凭实据啊。”
易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又几次缩回去了。
梁茜有点奇怪,很少见易先生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就问道:“易老师,您有啥话?有话请讲吧!”
“哦,”易先生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不无歉意地对梁茜说:“小梁呀,要让你失望了。那个神秘的燕子窝,为啥不离恭王府,我——给不了你答案,真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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