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怠的人生没有意义,但可能很有意思。
忧国忧民的儒家经典是很有意义的。相比而言,神神道道探讨世界本质的玄学,就显得没什么意义;同样是玄学,写一部玄学专著流传后世的意义,要大过清谈聊天说过就没了的意义;同样是清谈,思维严谨的论述,又比聊了一个通宵也不知道说了些啥有意义。
但对当时名士来说,怎样更有意思,排序却刚好倒过来。最有意思就是这样:
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世说新语·文学》)
刚才聊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玄理的根本到底在哪里。但说到措辞和譬喻彼此相称,正始年间最高水平的玄谈,大概就是这样的。
清谈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聊了点什么,围观旁听者当然更不知道。但是没有关系,聊天的状态好就好。所谓“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显然大家听得都很上头,如若关心讲得有没道理,那是俗,忒俗。
面对强大的敌人,有意义的当然是如何取得胜利,胜利后怎么“拗造型”,本没有那么重要。但《世说新语》关注的就是姿态。它没有讲淝水之战是怎么打的,但记了这么一条: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
这淡定优雅的风度,成为千古绝唱。
有人说,淝水之战如果东晋败了,对谢安就会是完全不同的评价,战前他自娱自乐,对前线局势显得漠不关心的表现,都会成为罪状。
正史的写法也许会这样,但《世说新语》不会。只要谢安被俘虏或被杀的时候,表现得足够有风度,《世说新语》还是会赞美他的。淡定的死是有“雅量”,《世说新语》里赞美的例证还少吗?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
你若是王子猷家的厨子,那天晚上肯定很不爽,主人半夜里看雪吟诗,吩咐你给他热酒,你就要大冷天后半夜从被窝里钻出来,那滋味谁都知道不好受。而相比厨子,船夫又更不幸,他划了一夜的船,好不容易主人上岸会朋友去了,以为可以补个觉,结果刚合眼打个盹,这家伙居然就回来了,这叫什么事?
可是看看各种《世说新语》选本就知道,历来读《世说新语》的人,有多么爱这个故事。
很多名士都非常有钱,有人有钱就极度骄奢淫逸(如石崇、王济),有人却仍然出奇地抠门(如王戎、和峤)。说实话,有钱到这个地步了,选择“汰侈”或者“俭啬”,都没什么意义,但这些故事讲起来,就是有意思。
《世说新语》里面,君臣对话可能是这样的:
元帝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世说新语·排调》)
晋元帝生了皇子,赏赐群臣。
有官员说,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可惜臣没有功劳,拿赏赐挺不好意思的。
晋元帝说:“我生儿子,这事能让你有功劳吗?”
这是民间常有的笑话,出自君臣之间,显然有失朝廷体面,然而真有意思。
家庭生活中,夫妻对话可能是这样的: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世说新语·排调》)
当爹看见儿子走过,不禁得意,说我儿子真棒。妻子接了一句:“我要是嫁给你弟弟,儿子还能更棒。”
不知道接下来夫妻俩有没吵架,反正这种涉及叔嫂关系的段子,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人的兴奋点。
才女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瞧不上自己的丈夫。谢安作为家族长辈想安慰她,于是谢道韫回应说,我做闺女的时候,家族长辈都有谁,同族兄弟都有谁,我打小觉得,男人就应该是像他们这样优秀的。
就是说,大才女从小的生活环境,出现的男人统统都是偶像剧里的样子,所以她对男人的接受底线,自然而然就上去了。于是她来了这么一句:
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
我怎么会想到,天地之间,还有我丈夫这样的男人。
这句话,真是平平淡淡而雷霆万钧,一击就把那个男人捶进地心。
对情感咨询师来说,你这么说话,对促进夫妻关系和谐一点意义都没有,然而才女骂人,就是有意思。
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世说新语·忿狷》)
蓝田侯王述是个性急的人。有一次吃鸡蛋,他拿筷子去戳,没戳中,就大怒,拿起鸡蛋摔到了地上。鸡蛋在地上滴溜溜转,他又用屐齿去踩,又没踩住。王述愤怒到极点,从地上捡起鸡蛋,放进嘴里咬破,可是并不吃,而是吐掉了。
这个人败给一只蛋的故事能有什么意义?可是就是有意思。
也许在大多数人看来,有意义远远比有意思重要。这不奇怪,人要相信自己做的事有意义,活得才踏实;一个社会也总要能发明出一点大家都相信的意义,才有凝聚力。
但下面这个判断大概也属实:“意思”的生命力,往往比“意义”长久一些。
有意义没意思的作品,也许慢慢就没了意义,而且永远不会有意思;没意义有意思的作品,很可能一直有意思。
而且换个角度看,有时原来的正面意义时过境迁变成了负面意义,原来的没意义,也就突然有了意义。譬如说,儒家思想从古代的绝对主流,变成了现代思潮大力批判的对象的时候,在很多评论家的笔下,《世说新语》里许多嘻嘻哈哈的段子,就变成了“突破儒家礼教的桎梏,追求个性解放”的存在,显得特别有意义。
诚然,《世说新语》里这点“有意思”的社会基础,寻根究底都是民脂民膏堆出来的。但古代世界各种伟大的物质成就,哪个背后没有无数苍生的汗水和血泪?今天我们认清这一点,并不因此要把这些物质成就销毁掉,相反还要很珍惜地保护起来,去欣赏或瞻仰它。对古代的这点“有意思”,也同理对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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