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岁之前,姥姥姥爷有一个小院子,低矮的平房,青砖铺的路从大门到堂屋门口。院子里一颗无花果树,枝繁叶茂,年年挂果无数,熟透了的果实是紫红色,那种清甜,后来我再也没吃到过。树下一口大缸,不知年岁,总是盛满井水,水面上飘着半只葫芦做的瓢。姥姥养五只白鹅,曲颈优美,但是特别高傲,一眼不合就扑扇着两只大翅膀去啄人,看家护院堪比好狗。
姥爷会一些手艺,拿高粱穗穗绑扫帚,每逢集市便拿去市场换些零花。姥爷没读过私塾,却喜爱跟学习有关的一切。直至他去世的前两年,半身偏瘫,还会让我读报纸给他听。也曾听我小学老师说起过,每每他从姥爷家门前过,总是被拦住问一些字词的发音和含义。那时我年龄尚幼,未及多想。现在想来,真不知道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人,是怎么艰难的学会了认字,以及后来又自学书法,每日坚持练习。从儿时有记忆开始,一直到我读了大学,只要去姥爷家,都会被喝令先端端正正坐直了写满两张毛笔字才可以玩耍、吃零食。小时不懂事,哪有那种耐性,总是急急写就,敷衍而过。现在看到自己拙劣的字体,总会惭愧,姥爷若泉下有知,定会像从前一样,以指刮脸说,现在知道羞啦,晚啦。
2008年我读大三。那年冬天的正月初二,姥爷去世了。
我后知后觉,钝钝地跟着大人给姥爷擦洗身体、换衣穿鞋,不怎么哭,只是感觉胸口闷。那时姥爷已经很瘦很瘦了。十几天后开学,新学期第一天,需要复印一些东西,我坐在街边复印店里等的时候,看到橱窗外慢慢走过一个老人。高,瘦,厚厚的棉袄外面套件藏青色外套,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带着顶深蓝色毡帽。低眉善目,也不为什么都是笑盈盈的样子——跟姥爷的神态一模一样。我突然就大哭,眼泪唰唰流下,怎么都擦不干净。同行的朋友大惊,以为我怎么魔障了。当时的那种感觉,一直到多年以后,我读陈丹青写木心的文章,才找到可以确确实实表达的语句。他说:
死亡并不难面对,难的是迎对消失。
是的,消失。那一刻我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死亡就是随之消失。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他,不再有他的一切,你的未来里有再多的安排,都与他毫无关系。跟他再相像的人,都只是相像。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转眼姥爷去世十年了,我也将至而立。年年正月初二,念及亲人泉下,百感交集,在妈妈面前或电话里,也不能表露丝毫,只是闲闲提起,今天姥爷忌辰,上坟时替我说一声。多年来,姥爷只入梦一次,那年我刚参加工作,远离故土,诸多委屈。梦里姥爷衣着崭新,是他病前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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