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撤离之前

持续了整整5年的大撤离终于快结束了。离最后的航班还有几天时间，我申请了一天的假，回到了童年时生活的那座城市。随行的还有机械辅警V-047，虽然平时我都称呼它“老锣”。之所以给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脑袋实在太像一个竖着的锣了，刚搭档那会儿我常常仍不住想敲它一下。

当然，想敲它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长相，还有它那张贱嘴。当我们达到主城道后，我让它把车速降下来。我要慢慢端详一下故乡的模样，尤其是那几家牌子没来得及摘下的店铺，有些我还有印象，比如那个用草书风格写的牌坊“罗记炸鸡”，小时候我没少馋过，但只有当我考过90分时我妈才给我买，所以每次吃的时候，我都会把肉丝剥下来，先将骨头嚼碎，然后再尽情享受面包糠里的鸡肉。对面的“大富翁网吧”则是我最常逃学去的地方，除了和同学组团打游戏，隔壁娱乐城的应召女郎也是我们重要的记忆。白天她们的生意不多，于是经常穿着工作制服就来网吧打游戏。她们翘起那黑丝长腿，红唇间夹着一根香烟的模样，算是我们那时候的学生的性启蒙了。

可老锣听不懂这些。它说自己无法识别“罗记炸鸡”。我告诉它，那是一种远古的来自地球的艺术。它又问我，艺术是什么？有什么用？

“好问题。”我还真的认真地想了几秒，“艺术没什么用。无用之用。但没有它，人会觉得无聊，活成像你这样的脑袋，懂？”

“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啊！老李，我觉得你才够无聊，好不容易有申请了假期，居然来这种破地方，啥玩意儿都没有，你图什么啊？”老锣每天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线上赌博，它经常和我吹嘘富贵后的各种幻想，虽然没一个靠谱的，但平时当听听乐子也不错。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我恨不得给它脸上敲一锤，但想到自己居然和一个机器人争辩，顿时觉得有些傻气。于是过了下一个路口刚转了个弯，我就大喊“停车！”

“你去哪里？”

“别管我。”我跳下车，挥手示意它别跟过来，“你找个信号好些的地方看比赛也行。等要走了我会叫你。”

“你忘了上次迷路的事了吗？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长官给我的任务可以要把你活着送回去……喂，你怎么跑起来了啊，我还要找个地方停车，你等等我……”我受不了老锣的逼逼叨，连忙钻到个巷子里，然后折了两个弯，好不容易甩掉了它。

回到故乡

可它说得对。这里虽然是我的故乡，但我毕竟读完中学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它似乎也在一直在衰落。虽然它是人类在拉格朗日星建立的第一批城市之一，但过度依赖矿产资源导致它很快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仅仅靠着昔日的历史才得以在这颗星球的记忆中占据一席之地。

而拉格朗日星纪念馆，就位于城市的中心。所有来拜访拉格朗日星的人都会来这里参观。它也正是我千里迢迢请假来到这里的原因。我想带些家乡的纪念品回去。

但如今，它已经残破不堪，就像一个破了洞的蛋壳。门窗敞开，玻璃渣沿着窗台撒了一地。大门的把手上已经锈迹满满，看来早在大撤离之前，这里就已经被遗弃了。

我走进蛋壳的内部，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先辈们刚刚来到拉格朗日星拓荒的场景。虽然这些照片其实都能在系统里找到更高清的图片文件，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了下来。每张照片背面都标注了时间，离现在差不多已经三百年了。

“几百年的玩意儿啊！”我不禁感慨了一句，“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了吧？唉，要是他们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肯定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

这事儿我也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人类要那么急着撤离呢？官方的说法是拉格朗日星已经“不适宜居住”，但其实也没差到那种地步——地还是能种菜的，水也没有短缺，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极端天气越来越多，据说这边的恒星快要进入老年期了。但我听说彻底变为红巨星好像还需要好万年的时间，足够人类折腾好几个轮回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肯定见不到故乡被巨大的太阳吞噬的那一天了。几天之后，我将永远告别它，去往新的未知的星球。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母亲在父亲的葬礼是上说过的一句话：他离开我们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只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忽然，传呼机叫了起来，老锣急切的声音将我从感伤中拽了出来。他大声叫道：“老李，你快过来，这儿还有人！”

宇宙历史学家

当我赶过去的时候，只见老锣正拿着枪对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而那个老头似乎不为所动，一直在摆弄着他面前的计算机。

“我让他赶紧停下来，收拾好东西跟随我们一起回去，但他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它指着对面多了几个窟窿的桌子，连同受伤的还有一本书，看来是被老锣射穿了，“他还拿东西砸我，我不得已就开了火，也没伤着他。这老家伙，手劲儿还挺足的。”

“你让开，让我来问一问。”我走到他面前，老爷子当没看见我。我于是酝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几十年没用过的家乡话：“您好啊，大爷！”

他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眼我，“我不是你大爷，我是一名历史学者。我叫什么不重要，但你的机器人把我写的书弄坏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把老锣拉过来，按住它那畸形的脑袋，一起给老人鞠了躬，“我们回头给您再补一本可以吗？还请您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过几天，人类就要从这颗星球搬家了。能在这之前碰到我们，说实话您实在太幸运了。”

“那你们就当没碰到我吧！我挺喜欢这座城市的。我的书还没写完。”

“您可能搞错了。人类遗弃的不只是这座城市，而是整个星球！”我连忙纠正他的话，“拉格朗日星已经是一颗废弃星球了，人类不要它了。您要是还想写书，为人类做些贡献，可以在新的星球接着做啊！人类挺需要记载过去的历史学家。”

“哦，做贡献吗？”他似乎并没有特别惊讶，而是突然问道，“孩子，你觉得六千年有多长？”他看着我，似乎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想象不出来，也没有心思想。”我实话实说了，“我很尊重您这样的学者，所以不希望您浪费自己的生命在这种废弃的星球上。”

他叹了口气，指着对面的两把椅子，示意我们坐下，“那你们先听我说完这件事，再下决定好吗？”

我看了一眼老锣，老锣又看了一眼我。我们都乖乖坐了下来。

来自六千年前的人

“你们肯定觉得我是因为喜欢这里，不想离开家乡，是一个顽固的老古董，对吧？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么念旧的人。刚接到要搬家的通知，我还觉得挺好的，想着自己可以去新的地方做研究，发挥一下余热。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赶紧把书写完，然后奔赴下一个战场。

“但就在3个月前，政府的人把一个奇怪的人送到我这里了，说语言上有交流的障碍，知道我做过星际史的研究，让我试试看是否能了解些什么线索。

“当时那个人被绑住了，一醒来就开始大叫，说着些我们都听不懂的话。我一开始也非常懵，政府的人于是又把他电晕了。但通过他服饰上的符号，我依稀记得好像在什么古代史的书上看过，于是查了一下，发现和太古时期的语言一样。于是我就检索一些类似的词汇给他看，他立即有了反应。尽管不会发音，但通过这种最传统的符号，我们开始了正常的‘交流’。

“他告诉我，他从地球出发，试图寻找地外文明，但为了节约能量，于是一路都在使用冷冻设备，由探测器自动识别，一旦发现了文明的迹象就会唤醒自己。可没想到，他刚醒来，就被一群人五花大绑，叫嚷着听不懂的话。

“接着，他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非常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相——距离他出发的时候已经过去六千年了。但没想到，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痛苦，而是追问我这里的名字。我告诉他，这里是拉格朗日，位于银河系的中心，和地球相距约五千光年。

“听到我的话，他非常开心，又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见我一脸懵逼，他用字符传达给我他刚才的话：我终于成功了，终于来到银河系中心了，终于发现新的文明了！接着，他急切地希望借助我的帮忙，和这里的殖民总管取得联系，由他代表地球和拉格朗日星进行正式交往。

“听到他的话，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在想，如果我告诉他，我们即将离开这颗星球，前往地球，并且只需要60天就能到达的话，他估计会当场崩溃。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全部的情况，但似乎是因为这颗星球作为银河开发基地的使命已经结束了，所以即将被废弃。

“于是，我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给他科普了一下星际发展史。这也是我的本行。我告诉他，在二十三世纪中叶，也就是他从地球出发后的100多年后，人类开创出了跳跃航宙法则，不再局限在光速的限制下，而是可以在几天时间里就跨越数百光年的距离。通过这种技术，人类开始不断探索星际海洋的深处，寻求资源，寻求异星文明，开发殖民地。而这颗拉格朗日星就是其中一个站点。

“铺垫完之后，我向他说明了现实的情况。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但最后只是问了我，为什么要决定废弃这颗星球。我向他表达了我的看法：人类在这几千年的时间里，几乎走遍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星系，探索了几乎所有能够探索的区域，渐渐失去了拓荒的冲动和欲望了，就像一个人从激情燃烧的青年逐渐步入中老年一样。怀旧，思乡，求安稳的情绪远远超过了探索。人口减少、文化停滞、科学进展缓慢，连流行之物的间隔也越来越长，这成了人类集体的问题和困境。我们始终没法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就算飞到了宇宙的边界，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完我的翻译后，很长时间没有啃声。忽然，他发出了一阵轻快而美妙的歌声，仿佛发生了什么特别令人愉悦的事一样。他唱完后，告诉我这是他那个时候的一首歌，名字叫《昨日》。是一支叫披头士的乐队的曲子。

“他说，这是他离开地球前，他的妻子唱给他的遗曲。他之所以愿意参加这个项目，就是因为最爱的人去世了，已经没有羁绊。但儿时的英雄梦还支撑着他活下去。他本想，如果能用自己的余生为人类做出一点儿贡献，自己也没有白活一辈子。可现实是如此残酷，他牺牲了一切，在孤独和黑暗中度过的六千年岁月，全都白费了，不过是别人口中的笑话，简直是太愚蠢了。

“我没有回应他，因为我觉得自己也没有资格劝服他接受现实。政府的人后来将他收回了，是把他送回了地球，还是交付给星际开发署，我并不知道。但我一直记得他临走前留给我的那句话：虽然我已经活了六千年，但感觉却像从未真正活过，在妻子去世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已经停止了。

“自打那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定要留在这里。虽然你们听起来可能有些一厢情愿，但我真的觉得，只要有我还留下来，这里就不是被废弃的星球。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也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尾声

离开故乡后，我上网查了一下那首叫《昨日》的曲子，很可惜并没有找到。

但我的脑海里似乎能够想象可能的歌词。其中应该会描述一个美好的世界，那些如今被被废弃的东西，曾经是那样的美好。

就像曾经的拉格朗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