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是什么，大概是上班族眼里的朝九晚五，大概是农民伯伯眼里的春耕秋收，大概是阿婆脸上的皱纹，大概是门外的犬吠，微凉的夏风。
人说岁月无情，多是调侃年华易逝，美人迟暮。而在阿单身上，我似乎才真正体会到所谓岁月无情，摧残身体，消磨灵魂。
01
阿单嫁到村子里来的那一年，很热闹。村子逐渐没落，大多数时候都是是嫁女儿到外地，而那一年村里迎来三个新媳妇，阿单就是其中一个。
那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寒假回家，闲来无事，常在外头晒太阳，总能看到那么一两个面生的姑娘从旁边的街道经过，细问之下才知道是新嫁到村子里的新妇。
脸盘圆圆，身材丰满的姑娘是家门后头军子家的新妇阿柳。矮矮小小，颇带南方风味的姑娘是邻居龙伯伯家的儿媳妇小优。而那个看着最瘦的，身上衣服永远洗得花白的是路子的媳妇阿单。
在家待的一个月，长辈们聊起最多就是阿单。
阿单看着有些木讷，那时候的她还有着新妇的特点，嘴角时时上扬，面带桃花，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里也永远闪烁着倔强。偶尔看到她陪着路子在旁边的羊肠小道散步，一副生活美满、岁月静好的样子。
阿单每天会拎着一桶又一桶的泔水，往返于厕所和家的路上，那个桶特别大，桶里常常是装满水，她经常被桶拽着左摇右晃，她便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咬着牙关，攥紧手中的桶，尽量让桶不摇晃。多的时候她一早上要这样来回四五趟。
奶奶经常看着她跟我说:“你看看，这就是没有娘的孩子，被人蹉磨，天天给人做饭洗碗，端屎倒尿。”而此时我总会感慨一句:“是个可怜人。”
我洗衣服喜欢用手洗，不习惯使用搓衣板。奶奶见了，叹一口气，又说起阿单:“你现在不会用搓衣板，以后万一碰到像阿单那样的婆婆，你可咋办。那天我去找她婆婆借鞋样子，阿单正好在院子里洗衣服，也是不会用搓衣板，她婆婆看她半天洗不出一件衣服，一把夺过衣服给她做示范，阿单人小没劲儿，她婆婆‘啪啪啪’扇她巴掌。”
闻言，我嬉皮笑脸地说:“我以后肯定是用洗衣机的人，不会有这种情况。”而心里不禁感到凄凉，“顺手”拿起旁边的搓衣板。
02
大二的暑假，好久没见的朋友约我去家中一聚。和朋友聊得正高兴的时候，听到“哇”的一声惨叫，之后就是尖锐的争吵声。
朋友的家在阿单家隔壁，听到这样的声音，朋友看着我疑惑的样子，见怪不怪地说:“他们家天天都这样。”
出于好奇，抑或是出于同情，我和朋友打算看看阿单。然而，大门紧闭，而邻着院子的街道也不断有人探头往这边看。一瞬间，觉得自己冷漠的像极了在吃人血馒头。
这时，院子里响起男人的囔囔声，伴着女人的咒骂声，凄惨的哭泣声，乱成一团。朋友看我一眼，挑挑眉，拽着我到阿单家的窗户下，透过窗户，隐约看到阿单的婆婆拿着小腿粗的棒子，而路子一手抓着棒子，一手把阿单护在身后，瞪着阿单婆婆，阿单的婆婆嘴里骂骂咧咧说着儿子白养之类的话。
一股无力感袭来，我拽拽朋友的衣角，示意回去。朋友边走边说:“阿单也是可怜，路子他妈从小就不喜欢他，觉得他长得丑，这才有了第二个孩子。小时候就一直打骂路子，那是路子小，还不了手，现在人长大了，懂得还手了，打得也就少了。现在阿单嫁过来，又是那一副木讷样，可不得受人磋磨。唉，都是可怜人。”
扭头看了看那扇破败的窗户，我抿抿嘴没说话。
人的感情大多复杂，但我仍是无法把眼前面目狰狞的阿单婆婆，和那个抱着我让我别哭教我好好学习的温柔阿姨联系起来。
03
大三寒假，阿单生下一个女儿，眼睛大大，像极了她。阿单婆婆抱着孩子来串门，满脸笑意。阿单又开始提着半人高的桶倒泔水，默默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淡淡撇了一眼她婆婆手中的孩子，眼眸瞬间温柔了许多。
一早上，她就一直来回倒着泔水，而她婆婆抱着孩子在门前嬉闹。“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常常用这句话调侃朋友们不理我，而此时，望着阿单消瘦落寞的背影，我似乎才真正体会这句话背后的无奈，心酸，孤独。
那天，奶奶又感慨阿单命苦:“唉，阿单是个苦命人。没出月子就开始干活，穿的也单薄，干的不好还得被打。看你你龙伯伯的媳妇同样是刚生完孩子，她婆婆天天护着她，什么活也不让干，生怕着一点风。”
“这，不能离婚吗？”我半大天蹦出这一句话。
“离婚？孩子都有了，她离婚怎么办？”
“也有可多带着孩子离婚的啊。”
“她都二婚了，回去娘家也就她跟她爸两个人，她以后怎么办？”
“二婚？”
“她爸之前带着她跟了一女的，那女的有个儿子，她就跟了人儿子，后来那女的不要她爸了，她也被退回来。”
“啊？！难怪……”
04
大三暑假，在家的日子还是可以看到阿单。但，她依旧瞪着双大眼，那双大眼里没了笑意，盛满无尽的委屈。
那年暑假，日日最常见的，是阿单抹着眼泪从家门前经过，沿着羊肠小道回娘家，她的背影越发单薄，一抽一抽的哭泣反抗着生活，也顺从着生活。而每次她的背影刚从那条小道消失，她公公或者婆婆就骂骂咧咧从后头去追她。嘴里一直说着:“这闺女一点都不听话。”
我好想问一句，何为听话？是忍气吞声？还是逆来顺受？嘴上也会愤愤地和奶奶说:“阿单咋不去找份工作，常年在外头，也不用受这份罪。”
奶奶就会回:“她那么大的男的都不好找工作，更不要说她。”
“去县城洗碗啥的也行啊。”
“她有点讷，人家肯定不要。”
“没试过怎么知道？”
“……”
05
大四寒假，因为一些原因，我匆匆回家不到七天。只在回家那天经过阿单门前的时候见到了她，那时候她稍稍胖点了，两只手放在小腹上，呆呆地望着巷子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会将人带进无边黑色漩涡的绝望。
后来才得知阿单又生下一个孩子，是个可爱的男孩子，被婆婆送人了，理由是养不起。据说那天阿单抱着肚子在巷子口哭了好久，而有人问起她会不会舍不得时，她却只是笑笑说:“我给不了他好的生活。”
阿单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阿单的女儿大多数时候由她婆婆在县城养着，她婆婆对阿单打骂，对孙女却宠爱的紧。
06
再见阿单是大五毕业回家准备二战的时候了。
这时候的阿单。疯了。
她每天仍是往返于厕所和家之间，而那双大眼睛再也没了光彩，衣服不再整洁，手里再不提那拽得她左摇右晃的泔水桶。
她从巷子口骂骂咧咧走到巷子尾，她随意进出别人家院子，今个儿摸走别人家钥匙，明个儿摸走别人家凳子，她扔了她婆婆的鞋，她把公公婆婆锁在家里，她拔了别人家的玉米苗……她再也不是那个爱笑的她，逆来顺受的她，哭着回娘家的她。
但她仍会看着女儿痴痴的笑，仍会给女儿准备一碗热饭，仍会在别人欺负她女儿时挺身而出。
邻里开始厌恶她，厌恶她手脚不干净，厌恶她不知世事。
而我看来，她的恶作剧，好像只是想让世间知道她曾来过，她曾为了这生命小小的反抗过。
07
近来，我多感慨岁月无情，世事无常。比之阿单，我所谓的世事大抵只是小打小闹。
她从万人同情到万人憎恶，她的生命失去了光彩，她的光在何处，无人知晓。
我忽然难过，难过我这么多年的冷眼旁观。
当我打出“生而为人，请务必善良”时，我竟一时不知道它是强者的宣言还是弱者的无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