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早上又是阴雨天,又是匆匆忙忙的脚步,每天都周而复始。将面包扔进烤面包机,回头随便去冲了一碗麦片。就在我打开冰箱取一盒牛奶的功夫,面包就烤焦了。
取出烤糊了的面包,看着上面的块块黑色,我忽然怔住了。我意识到,其实我并不希望把这一层刮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找到一些久违的感觉,好像夹着葡萄干的面包,又和多年前的烤馒头重叠了……
我还记得刚出来的时候惊喜地跟妈妈说这边吃的面包和在家里吃的馒头其实是一种性质,可是当真吃在嘴里,就真的是不同的两种味道了。即便是现在回去,回到家去吃买回来的热腾腾的的馒头,还是觉得少了什么。
那两位可以给我烤馒头的人,已经都离开我了。
看到烤焦了的面包的那一瞬间,我又将好容易愈合的伤口硬生生地撕扯开来,没时间去疼,就是一天,忙到什么也没空去想。现在坐下来,会想到昨夜和妈妈在追忆原来的事,我没有眼泪,心却一直在疼痛的油锅里面煎熬。
我的外公是去年十一月份过世的,八十九岁。当我无意之间看到旧照片和讣告的时候,我是不愿意相信的,这怎么可能?我两年前回去的时候,老人家还坐在炕火前,一边拿起烤馒头递给我,一边不住地叮嘱我。碎碎的,细细的,生怕什么地方照顾不到了让我吃亏受委屈。可是尽管这样,我却因为他老人家的耳背有些如坐针毡。
如果……当时我能够用心,也许就不会这么悔恨吧。
外公是教师,在七个孩子的大家庭里又是顶梁柱,有绝对的权威。待人严厉从来都是应该。可是唯独待我是不同的。从小到大,外公外婆尤其疼爱我。家里人多,孩子也多,可能是因为我是最小的缘故,总是被他们两位老人家捧在手心里宠着。那时候的我是绝对不会受委屈的。因为外祖父严厉的关系,我总也不能跟他肆意亲近,就格外要缠着外婆多些。我还记得她一面指点着我,故意用凶巴巴的口气说:“今天珍珍又没有带好吃的给外婆!白疼你了,爬走吧!”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又会一把抱住我,笑嘻嘻道:“珍珍没给外婆带东西啊,就亲外婆一个,外婆给你糖豆儿!”
我亲在外婆不满皱纹的脸上的时候,肯定不只是因为会得到糖豆儿。我总是爱缩在她怀里,因为又瘦又小的关系,外婆总是能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到了冬天就更不得了,穿着外婆亲手做的棉衣棉裤,一个冬天都不觉得冷。实在冷呢,外婆就从烧得烫热的炕火上拿个烤的焦黄焦黄的馒头递给我:“先焐着手,一会儿凉了吃!”可我是个馋猫,总等不及那馒头凉下来就要往嘴边送,一边咬着外面焦脆的皮儿,一边还伸着舌头喊烫。外婆总会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我,又要把新鲜的馒头放在火上烤,等我吃完了外面的皮儿再拿回来,就把一整个馒头都烤得脆香。多年后的现在,我还是喜欢吃脆皮的东西,都是因为儿时的脆皮馒头。
我六岁的时候外婆走了。那时候的我已经开始记得事情,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六岁里,从开春到冬天的所有事情。我记得那年因为在学前班总没安全感,我对爸妈闹得厉害,过了年他们没法想,就留我在外婆家,没有再回去。我们陪着彼此,说一会话,到门外晒着太阳,她又教我玩游戏。阳光晴好的午后,在太阳的温暖里,我好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
有一天,外公出去做事,外婆让我先出去外面玩。我听话地走出去,沿着村子走了个来回就迫不及待要回家。家里大门开着,远远的还是看不见外婆,我莫名心慌起来,就跑到里屋去,看见外婆躺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外婆的身体一向也有些不大好,我总以为是像前些日子一样能安然度过,于是打了在医院的四姨的电话后,就握着外婆的手一直等,一边还求表扬一样地跟她讲,说我已经打了电话,很快就有人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镇定,其实这镇定里面包裹着的都是害怕。
就在那天,我被爸妈带回了家。我自己尚且懵然不知,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害怕。
我如今坐在这里搜索此后的点点滴滴,恍然发觉,那个夏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外婆。后来的后来,甚至连遗容我都无福看一眼,只能看着照片,泪眼潸然。
秋雨连绵,在去外婆家的路上我还懵然不知地背着我当时知道的唯一一首应景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黄色的雨衣,摩托车的轰鸣,淅淅沥沥的雨水和肆虐的冷风。我好冷啊,明明才秋天啊。我想不起来后面那一句是“路上行人欲断魂”就这么一直念叨着第一句。
到外婆家的时候,四周都是穿着白衣服的人,灵堂被围了起来,而我,被重重人潮隔绝在外。没有疼我的外公外婆,没有爸妈,什么都没有。
后来,是舅妈把我关在了房间,插上插销,带着白色头巾的我在里屋的床上坐了一上午。等我费尽力气自己一点点打开门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不见了。那种被人抛弃的恐惧和悲伤混合着饥饿的感觉,即便是十四年我还是难以忘记,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这一刻,我都冷得发抖。
外婆去后,每年冬天我仍旧会到外公家中过冬,这次烤馒头的人换成了外公。他起先总也烤不好,但是我看着烤糊了的馒头仍旧吃的很香甜。即便吃完之后想着外婆还是难过,也不敢让大人和外公看见。后来,外公烤馒头的手艺和外婆已经不差什么了。只是,再没人在门口说:“珍珍没带东西来给外婆?白疼你了,爬走吧!”也再也没有另一个老人嗔怪地说:“怎么这么说孩儿呢?她心里不得劲儿哩!”
从六岁往后,我又吃了七年的烤馒头。
和十四年前的忙乱一样。我又失去了亲人。而这次,见到老人最后一面和他过世的时间相隔更久。我甚至因为自己身在异国他乡的关系,根本就没有回去送葬的机会,不过是隔着电话线,隔着千山万水,木然地询问着进程,然后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哭得肝肠寸断。
现在,我再也吃不到烤馒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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