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随性灵说子才
很想去南京的随园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园中曾经住过一个名叫子才的江南才子——袁枚。据说园子很大,又没有围墙,毫无设防,要到那个园子里去是很容易的,袁枚在大门口书有一付对联: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等于告诉所有来客,园子是我在住着,也是大家的,大家只要有兴趣,可以随时来玩。于是“每逢佳日,游人如织”。园子过去姓隋,是原江宁制造园隋氏所有(或为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后来袁枚以三百金购得,稍加改造,改名随园,有随意之义。从此,袁枚一生便与随园不离不弃,构建终生关联。直至现在,随园也就成了袁枚的代名词。除外出旅行外,袁枚一生几乎都是在园子里度过的,死后亦葬于园内。但我问了很多朋友都说不知道,后上网一查,原来袁枚留在南京的物质遗存早已不再,甚至连纪念馆也没有, 不禁让我黯然神伤。莫非当初袁枚写下此联时早有预料,三百年后的今天,随园真正成了随意之园,”任人来看四时花“,一语成谶。
据南京的朋友介绍,随园早在太平天国时期就遭全毁,后文革时又将坟墓一扫而空,现在是南师大的校址,只是周遭以随园命名的各种建筑和地名倒是随处可见,像碎了一地的花叶,任人踩踏,任由繁衍。随园很大,无门无院,但我却无法进入。天地是个很怪的东西,太小了,我们进不去,太大了呢,我们又找不到入口的门,我努力想走进去,走进老人的精神世界,但走着走着,我们发现自己还依然在外。袁枚号随园老人,一切也只好随缘。
袁枚是康乾时期的诗坛盟主,散文大家,中国诗歌中性灵派的代表性人物,性灵的本意就是直指人的心灵。袁枚在诗歌理论、诗歌创作上完全一致。同时还有赵翼、张问陶等。他一生笔耕不辍,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随园食单》《新齐谐》等,主张写诗要写出自己的个性,认为“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写出个人的“性情遭际”。将“性灵”和“学识”结合起来,以“真、新、活”为创作追求。
在生活情趣上,袁枚也是主张真实性灵。很多人都喜欢把袁枚与早他百年的李渔相提并论,或者缘于文,或者缘于色,或者缘于食,一句话,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美文、美色、美食。那我们就来看看袁枚这”三美”的境界究竟如何?
袁枚,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等,生于清康熙五十五年(1716),卒于嘉庆二年(1797),浙江钱塘人。祖父袁锜、父亲袁滨、叔父袁鸿都是长期在外地做幕僚,袁枚出生时家住杭州大树巷,七岁迁居葵巷,十七岁又迁,都是租赁而居。袁枚天资聪慧,十二岁就中了秀才,二十三岁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接着就告假回杭州完婚,这是袁枚青年时最得意的时期。但好景不长,袁枚因习清书不合格,三年散馆,发江南做知县,在溧水、江宁、江浦、沭阳任县令七年,颇有政声,奈仕途不顺,便无意吏禄。乾隆十九年(1754),他父亲死了,回家守制,同时上书请求终养,从此就结束了一生中的仕宦生涯。
随园是他生活的家园,也是他一手打造的文化世界,或者说是精神世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用他的官帽换得长住随园。他所有的生活和精神活动都与这个园子有关。在园中,“吟咏其中,广收诗弟子,女弟子尤众。”一部《随园诗话》二十六卷,选诗近七千首,入选诗人一千九百多人,几乎成了乾隆年间的诗歌总集,携诗求入选的诗人大有人在,由此也确立并巩固了他在诗国中的领袖地位――这个虚拟国度里的首脑。
他的诗文始终关注着日常生活中的事理,触手可及,信手拈来,且写得非常有生活情趣。尤其对身边的人和事尤见深情。如他的《祭妹文》,读来哀婉真挚,悲切动人。古文论者将其与唐代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相提并论。他写《推窗》“连宵风雨恶,蓬户不轻开。山似相思久,推窗扑面来。”不说自己连日闭门不出,困顿室内,心好自然,却说群山像得了相思病,等我一推窗,就向我扑来。他写《自嘲》:小眠斋里苦吟身,才过中年老亦新。偶恋云山忘故土,竟同猿鸟结芳邻。有官不仕偏寻乐,无子为名又买春。自笑匡时好才调,被天强派作诗人。说自己是有官不仕,却被老天强派来作诗人,有点象柳永“奉旨填词”的意思。
如果你认为袁枚仅仅是诗文做得好,满足于做个诗国领袖,那你就错了,他还是一个很会经营的商界奇才,可观的自版书印制、达官显贵的馈赠及代人写诗作文,袁枚都是游刃有余。只因名声太盛,有时一篇碑文就价值千金。我手头上有套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小仓山房诗文集》共四册,其中两大册就是赋杂、道碑、墓志、传、书事、行状、记、书等应酬性文体,说直一点,都是拿来换银子的。我的一位与他同期在江苏为官的乡贤诗集序言也是请袁枚所作,因为同朝为官,且又是在比邻县域,不知他收银子了否?当然,一个早已不领朝廷俸禄,又要维持几十号人的大家庭,没有稳定的收入,也是走不长久的。据说,袁枚至死,家中尚存有一、二万金,这在当时实属罕见。
袁枚无意为官,不喜欢官场上的迎来送往、阿谀奉承,更不喜欢官样文章,宫廷气味,是与他天性散淡好自由分不开的。他把自己的园子改名随园,自己也变成了园子,他与园中的老农、园丁、仆人、厨子一起,和园中的野草山花一样,随心所欲地生长、开放。到了晚年,袁枚更是身无羁绊,将大把的好时光放在游历上,“所到黄山、罗浮、匡庐、天台、雁荡、南岳、桂林、武夷、丹霞,觉山水各自争奇,无重复者”。他走到哪儿,写到哪儿,一路走来,受到当地乡绅仕宦的热情接见和款待。他或歌或吟,或书或写,诉尽心中无限美色。当然他心中的美色,不仅包括山水景色,更包括那些绝代女色。他喜欢去苏州,因为那儿的美女多,他的两个美妾都是在苏州巧遇到的,他一生的遗憾是没生个儿子,到六十三岁的时候他的宠妾居然生子,他喜出望外,取名“阿迟”。一部《随园诗话》之外专为女弟子编辑《随园女弟子诗选》达六卷,收录二十六位女弟子的诗作。可见袁诗人心中的女生情愫该是多真多深。不管美景、美食,他都能与美色相联,成为美文。“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随园诗话》之所由作也”。“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大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他把一则点心命名为萧美人:“小巧可爱,洁白如雪”。这是在写点心,还是在写萧美人?他去武夷山看到采茶娘,眼前一亮,即兴吟道:"烟霞石屋两平章,渡水穿花趁夕阳。 万片绿云春一点,布裙红出采茶娘。"这样轻松随意而真切的文字,非性灵者不能为也。
作为江南的士子,袁枚对酒的偏好不大,或者说,他不太喜欢高度的烈性酒,而是绵柔低度的黄酒、米酒,像他性格中温婉的一面,亦如他身边、眼中、笔下的江南女子,操着吴侬软语,婉步无尘,轻风拂面。但他更喜好的事是每早起来,折芭蕉上的花露饮之,如诗云:日饮芭蕉花露鲜,採来常与雀争先。琼浆何必千年计,一滴甘时一刻仙。他在《随园诗话》中提到:余园中种芭蕉三千余株,每早,採花百朵,吸其露,甘鲜可爱,恐汉武所谓金茎仙掌未必有此味也。这与《红楼梦》《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的妙玉一样,其高行、情趣互为映照,是高雅文士一种情趣的极致。
袁枚在生活中是个有心人,吃茶时把制茶、储茶、辨茶、品茶的方法研究个透,写了不少的茶诗茶经,如《试茶》诗:"闽人种茶如种田,郄车而载盈万千。我来竟入茶世界,意颇狎视心逌然。"他在《随园食单·茶酒单》记载了吃武夷茶的情形:"僧道争以茶献,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以后,再试一二杯,释躁平矜,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犹未尽。"吃饭时把做菜的核心技术偷偷记下,细加整理,一部《随园食单》收入三百二十六种南北菜肴饭点,积四十余年始成,记叙详细,体味真切,行文走笔间又如煎炸烹炒,绘声绘色,品读之,甘之若饴,细想之,口流馋水。有时一道菜肴记下后,还要反复与厨子商讨,甚至亲自动手,操作一番,尝尝味道,与原菜相较,是否有无出入?有人说袁枚不懂菜肴,其实你误会他了。当然,袁枚不是职业厨师,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关注方法、关注理论、关注哲学。
什么是吃货?怎样成为一个高大上的吃货?当一个吃货有什么重大意义?成为“吃货”的袁枚三大终极哲学问题,怪不得人们把袁枚称之为古今中外第一吃货,因为他吃出了“境界”。
2018.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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