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四十九章
那场疫情焦灼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广州、香港、北京等大城市相继出现感染病例，病毒很快又扩散到东南亚各国和全球各地。在大自然无情的锤击下，人们才意识到飞速发展的时代已将世界变成一个无法割裂的村落。
广州严峻的疫情让我时常想起还在冰箱厂里上班的康师傅，我给他一连写了几封信，却一直没有回音。直到有一天突然收到一封从医院寄来的信件，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委，他不幸感染了病毒，正在医院配合治疗。
“张越啊，难得你还惦记我啊。不要太过担心，再有一个月我就能出院了。”康师傅在信中说，他除了感到心中烦闷，其他情况已经好多了。
那段黑暗的时期，我和康师傅在通信中诉说着彼此的情况，用无声的语言相互鼓励。康师傅说，得知自己感染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关注新闻里增长的病例数字，对死亡病例尤其敏感，想着想着觉得天都快要塌了。
“人人都得单独面对苍天，一天一天混日子。这种普遍的消沉，久而久之就可能磨灭人的意志。”康师傅说，他最后还是想开了，与其整天关注那些负面信息，把自己笼罩在阴影中，还不如多干点积极的事，主动走到阳光中去。
“我啊，现在每天只关注又有多少病例康复出院了……咿，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人都积极开朗多了！”康师傅总是能在逆境中找到积极的办法，他说躺在病床上还有个好处，就是有大把时间可以看书，还要我推荐几本文学书籍给他。“要知道，当人的精神和心理存在障碍时，所带来的折磨和痛苦比肉体上的疾病更容易击垮一个人，这也是文学作品的价值所在。”
我在回信中打趣地说他是文理兼修、博采众长，康师傅回信鼓励我认真备考，还说他儿子也要高考，希望夏天的时候收到两个好消息。
汹涌的疫情不仅吞噬鲜活的生命，似乎也能瓦解人的理智和意志。我所在的内陆小县城从始至终没有发现一例感染病例，却依然无法安抚人紧张的神经和时常动摇的信心。
“这瘟疫也没见个头，我思忖着把老家的房子拾掇拾掇，要是县城没法住了，回去还有个落脚的地儿。”母亲去世后，父亲逐渐扮演起她的角色来，也抢购了不少的白醋和板蓝根，还为打持久战做起准备来。
“嗯……这样也好，现在店铺里生意也不景气，我和李霞就能应付得来，回去把老屋拾掇拾掇也好。”不知从何时开始，张超已经成了家里的主事人，父亲大事小事都要先和他商量。
“这只老狗也跟我回去吧，你看它都跑不动了，在这老是被其他狗欺负。”父亲弓着腰，抚摸着老气横秋的土豆。是啊，从我第一次在山梁上遇到土豆，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它现在真的是一只老土狗了。
我一直住在学校里，偶尔回到卧龙湾的时候，总看到土豆安静地趴窝在老屋的一角，隔壁邻居家的猫在身上逗弄，它也懒得理睬，那样子让我想起了晚年的阿婆。
不知不觉中，2003年的夏天已经到来，就在人们因疫情而筋疲力尽的时候，大自然最终还是自己收手了。病毒的阴霾消散的很快，没过多久人们就开始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而教室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也只剩下个位数了。
和四年前一样，最后几天学校统一放假，让学生回家修整，准备最后决定命运的考试。和四年前又不一样，此刻我的心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波澜，复习完最后的知识点，收拾好书包，我平静地走出了高中的校园。
回到卧龙湾的老屋里，我看到土豆还是趴窝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的黄毛掉落了不少，瘦的皮包骨头。“这老狗怕是时日不多了，这几天啥东西也不吃，就喝了几口水。”父亲说起土豆的情况，我听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一早，我给土豆准备了一些吃的，喊它起来活动活动，没想到它竟然站了起来，还和我一起走了很远的路。土豆颤颤巍巍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在路边的草丛中嗅嗅闻闻，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只有对熟悉味道的无限留恋。到了山梁上，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土豆安静地趴在身边，夏日清晨里的微风轻拂着我们，旁边玉米地里的杆子上结出了沉甸甸的穗子，庄稼地里散发出与十多年前那个傍晚同样浓郁的芬芳。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土豆，它从玉米地里窜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夜色中着急地赶路，以为是一只从后山流窜至此的野狼。那时候，因为饥饿它瘦的皮包骨头，不过在家里吃了几顿饱饭后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活力。现在，因为衰老它也瘦的皮包骨头，可再美味的食物也无法挽留自然流逝的生命。
那天吃过晚饭后，我和父亲发现土豆不见了，寻遍山村的每个角落也见不到影子。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上山砍柴的黑娃他爹在通往后山路上的一块僻静石头旁才发现土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它已经安静地永远离开了。
“狗是通人性的，它们死后有气味，怕引来敌人，伤害自己的家人。”黑娃爹一边说着让我吃惊的关于狗的天性，一边指着土豆说：“这是只好狗！”
高考在即，埋葬土豆后，我匆匆赶往县城。走在返程的路上，思绪又忍不住把沿途看到的一切与土豆联系在一起。走过村口的东干渠时，我想起那年夏天自己在冰凉的渠水中挣扎，快要淹死的时候，在昏暗中抓到了一团毛茸茸的身体。在大队的三岔路口，我似乎又看到土豆还趴窝在路碑处等我回家，还有被陈凯一帮人围困的时候，它冲上去疯狂撕咬他们的情景。坐在通往县城的班车上，脑海中又浮现出土豆和李晓云在汉江河畔玩耍的情景，她俩奔跑在开满野花的堤岸上，那铃铛般的笑声又传到我的耳蜗里……
当我坐在闷热的考场里，看到语文试卷的作文是给了一段《韩非子》中一个寓言的片段，要求就“感情亲疏和对事物的认知”这个话题写一篇文章，而且是立意自定、文体自选、题目自拟时，亲爱的读者们，想必你们已经猜到我会在文章里写些什么内容。
那一年的高考还发生了一件荒唐的事，高考前夕四川南部县检查考卷的人员发现保密室有被撬过的痕迹，为了保险起见，将此事上报了四川省和教育部。后来，被偷试卷找到了，偷卷人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但为了防止出现试卷泄露造成的不公，临时启用了备用卷，谁料却成了史上最难数学试卷。很多考生走出考场就崩溃了，了解真相后，又有很多人直言那个偷试卷的人改写了他们的命运。
经历了跌宕起伏的青春，这些人生道路上的小插曲已无法激起太多的情绪波澜。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已没有太多遗憾。
没有等太久，高考成绩出来了，同宿舍的两个外县同学都考上了心仪的学校，康师傅来信说儿子也考上了本科，字里行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幸福。我的成绩和预估的分数误差在十分以内，查到成绩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大学，我来了！”
很快，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邮寄到考生手中。那一天，邮递员骑着摩托车来到村子里，随身还带着一些祝贺的鲜花和鞭炮（这些都是他们创收的手段，是要收费的），村里人围到院坝里，开心地起哄，让放个大大的鞭炮热闹一下，我拒绝了。
“谢谢大家，鞭炮就不放了，我这都是老复读生了，没啥可庆贺的！不过，这束花留下吧。”我接过录取通知书，又打开沉甸甸的花。那是一束包装精美的塑料花，里面夹杂的几朵红色玫瑰格外鲜艳，我抽出一支插到里屋床头柜的花瓶里。花瓶里那支从母亲手里滑落的塑料花已布满了灰尘，我用湿抹布一片一片地擦拭干净，看着两支花交错在一起，和谐而又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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