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王安忆笔下的弄堂和张爱玲所描摹的人物风情是把旧上海原汁原味的安排在了字里行间的。但后来我更为中意张爱玲文中的细节之美,也痴迷于她充满热情的描绘这个世界的红绿搭配。和朋友聊天时,谈到张爱玲,他说她的小说读起来很慢。当初不这么认为,后来看多了也渐渐同意了他的观点。意味深长的旁白。格调不一的环境。妩媚可人的色彩。争奇斗艳的服装。甚至有时小到一把简单的藤椅,她都会不遗余力的用心写尽。尤其是对于颜色,在她的文章里常会有大段细致入微的描写。比如在《倾城之恋》中有这样一段精彩的话: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而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的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粟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一种颜色深藏的性感与活力在她手中变得铺天盖地起来,急以燎原之势撑开了人物内心情感瞬间发生的变化。这种对于色彩的细致勾画在她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尽管有点泛滥,但却写得真写得美,往往会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上几遍。那些溢于言表的华丽得于生活,因而来的更加厚重,细细体会便觉得一点也不肤浅。
在她的故事中也经常会登场一两个微不足道却举足轻重的角色。而张爱玲也会不留余地的费劲把她打造一番。同样是在《倾城之恋》中的描述,关于一个印度女人的亮相,她是这样写的:这一次虽然是西式装束,依旧带着浓厚的东方色彩。玄色轻纱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字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作“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最后看完在脑中浮现的和现存印度女子的印象是相当贴切和符合实际的。她对于一个人物外在的独到体会,从大体轮廓到身体上每个细微部分的把握,感觉是一气呵成的,就好像是一张肖像素描,从模糊开始,越看越清。而且是你不由自主的跟着它由浅及深,慢慢入戏。然后你就站在那个场景中,看着故事中发生的一切,或歌或泣。
罗兰·巴特曾说过,不是文本模仿生活,而是生活在模仿文本。虽然并不向往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但是那个时候的花季还开得正灿烂。《倾城之恋》里有一段话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的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后来《文字·传奇》的作者袁筱一说,隔着棉被的拥抱,一刹那的彻底谅解,十年八年的和谐生活这些琐碎的细节被她拿来当作对婚姻的注解。可见张爱玲写出的爱情更为贴近生命的真实质地,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经历过生活其中悲欢离合的女人,她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只不过在经了文字后变得更加锋利,针针见血。
世间孤高女子,最大的悲剧是回到柴米油盐,最大的幸运同样是回到柴米油盐。女子从张爱玲笔下分为红玫瑰和白玫瑰,也需忠守这条规则,一步一趋地写着独立坚强的现代女性,或柔媚彻骨以颠倒众生为己任的坏女人。作为她本人而讲,当然是属于前者。很多时候,作者其实写的都是自己。她利用细腻的笔触组织起零零碎碎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情感,她用大段大段的旁白诉说伶人的悲欢,她在戏外,却常把自己误做主角。书中常有的对白均是摘取民间最为通俗的语言,茶余饭后闲读时,感觉那些书本上的故事和现实之中的生活相差无几,而每一个小说人物身上也都有作者的影子,过后想来她也只是个凡人,这一点是让我觉得最惊喜的地方,永远是在读她的时候和她的距离最近。
几本书中,看的最多的是《半生缘》。这里面有很多张爱玲难得的简单。很多话只一两个字就点亮了情节,没有以往来得复杂。像故事快要结束时,顾幔帧对沈世钧说的那句:我们回不去了。短短几个字便为一段曾经沧海桑田的爱情画了句号,而且看的人生疼。沈世钧是懦弱的,顾曼桢是坚强勇敢的。爱的时间足够长,他第一眼便爱上她,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只不过他爱的不够深,不足以跨过一切困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结婚了。一个他不太爱而对方也心有所属的女人成了他的妻子。顾曼桢临末说,我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她还说他们回不去了。他迷惘,他是在跟时间挣扎,没有诀别,那次以后却是永别了。
她是旧上海最后一只贵族。生为女子,多得善感。她的笔是苍凉的,是悲壮的,也是美的。就像她在《流言》中说的一样: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我不喜欢壮烈。我是更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她走过的人生也许就像她的笔,她的故事,她的小说,充满美,苍凉和悲壮。她深入世俗,以世俗为乐,是开在滚滚红尘里一朵常年不败的花。无论经过多少年或许都还可以闻到她馥郁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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