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快五年了。
记得父亲第一年离开的那个除夕，春节晚会上，歌手王铮亮的一曲《时间都去哪儿了》，让很多人潸然泪下，我也泣不成声，满脑子里都是父亲的样子。偏偏那一年的除夕是在婆家度过的，父亲离开的第一年，我没能陪在母亲身边，现在想来依然自责。
我在那里哭，母亲在家里哭。那个春节，倍感凄凉。
父亲是突然间就走了的，之前毫无征兆。
那天是2013年3月25日，我记得特别清楚。这个日子，将一辈子刻在我的心里。那天我在市委党校培训，纪律很严，不让接电话。上午十点钟，姐姐的电话突然打了过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姐姐很少在那个时间打电话，有事也多是在晚上。手机响了，我按了拒接。很快，一条短信进来了，“家里有事，看到之后回个电话。”看到这句话，心里更害怕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心不在焉地挨到培训结束，给姐姐回了电话。
“咱爸没了。”姐姐说。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觉得天塌了，那天中午的阳光特别刺眼，让我眩晕。我靠着墙，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对面人来人往，大家下了课，有说有笑地往食堂走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墙角哭泣的我。我当时就想，别人都那么幸福，为什么我却这样痛苦？
从姐姐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听清楚了父亲离开的原因。前一天是父亲的生日，两个姑妈去给他庆祝，他很高兴，状态也不错，当天下午，还去放羊了。第二天，觉得有点感冒、咳嗽，就去村里的诊所打吊瓶，也没啥事。第三天早上起来，还是不舒服，想着再去打一瓶，于是没吃早饭就去了，母亲陪着他。
九点来钟，母亲陪着父亲去了厕所，父亲也没什么异样，回到床上，躺下不到两分钟，母亲看到他的头往边上一偏，然后叹了口气。母亲觉得奇怪，就问父亲怎么了，可怎么问父亲也不说话。
母亲慌了，连忙大喊医生，偏偏医生不在家，等到找到医生，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了。医生把父亲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母亲哭成了泪人，她不明白，为什么打个吊瓶，就能要了人命？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姐姐在电话里说，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因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没时间哭。家里再没有像样的男人了，我和弟弟都在外地，姐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关键时刻，只能她来撑起这个家。
接到姐姐的电话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加上弟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可速度再快，回到家也是晚上了。
看到父亲的那一瞬间，我和弟弟眼泪哗哗地流。亲戚们在一旁劝着，说眼泪流到父亲身上就不吉利了，他们把我们拉开，带我们到母亲那儿。几个月不见，母亲像老了好几岁，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我抱着她，娘俩一起哭。
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一直跪到双腿麻木，哭到喉咙嘶哑。当时儿子还小，尚未断奶，天天哭着闹着要见我，不停地发烧。要安抚年幼的儿子，也要心疼逝去的父亲，我心力交瘁，等父亲的丧事办完，我也失去了力气。
那个失职的医生，最终赔了一些钱，这些钱，给弟弟的房子付了首付。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他会是什么感想？儿子是他的心头肉，生前父子关系很差，却没想到他用这样的方式爱着他的儿子。
父亲就这么走了，从此之后，我成了没有爹的孩子。
我曾经以为父亲不够爱我，但当他离开，我才知道，我的心有多疼。
父亲的一生，过得极其凄苦，回望他六十七年的人生岁月，除了卖力地干活，就没有好好享过一天福。
父亲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二，其他四个兄弟初中毕业，而他，一天学都没上。知识的缺乏，注定了他以后悲苦的人生。
五六岁的时候，他和伯父同时得了中耳炎，伯父天天哭着喊疼，爷爷便拿了药，伯父的好了。父亲老实巴交，疼也忍着，爷爷以为他没事，就没管，结果溃烂了，导致听力受损。从那之后，父亲失去了一大半的听力，也因此，他没能踏入学校的大门。
奶奶活着的时候，心疼这个可怜的儿子，有好吃的都给他留着，那时候家里穷，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父亲十几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父亲的生活更加无助了。小小年纪的他，不停地干活，养活着一大家子人。
后来，伯父和几个叔叔相继结婚成家，可父亲还孑然一身，这时，他已经三十岁了。
在当时的农村，三十岁还娶不到媳妇，基本是没有指望了，爷爷可怜他，便做了主，让自己的小女儿，也就是我姑妈，给父亲换了个媳妇。这个决定，让三个家庭的命运联结到了一起。
很多人都没听说过还有换媳妇这种事，以前还是挺多的，这叫换亲，算是封建社会的残留吧。简言之，就是这么个情况，父亲和姑妈，我妈和舅舅，舅妈和姑父，分别是三对兄弟姐妹。小时候觉得特别神奇，为什么我的姑父会是舅妈的弟弟呢？以为别人家的亲戚也是这样的，后来发现不是，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种情况。
通过换亲，母亲嫁给了父亲。
母亲也是个牺牲品，为了给她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换媳妇，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
毫无疑问，这样的婚姻，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剧色彩。
因为听力的缘故，父亲话很少，因为别人说了他听不见，时间长了，别人就不愿跟他说了，他也觉得自卑，因此他越发地沉默寡言。记忆中的他，总是在一天的劳累以后，抽着一根又一根劣质的卷烟，喝着一杯又一杯便宜的苦茶，我想，他的心里一定也是苦的吧。
父亲很聪明，打得一手好算盘，也特别勤劳，在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可就是那么奇怪，不管他多么能干，家里的收入一直不好。加上孩子多，生活便越发困难，在这样的情境下，本来就不甘心的母亲便生出了许多抱怨，而父亲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也从来没安慰过母亲，经常是母亲在抱怨哭泣，父亲一言不发，以至于母亲哭着闹着要跳河的时候，父亲仍然无动于衷。
小时候的我，特别害怕他们吵架，好几次除夕之夜，别人家温馨快乐，我家却冷锅冷灶，响彻在我耳边的是母亲的抱怨，好多次，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走，小小年纪的我害怕母亲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就悄悄跟着她，一直看着她去了河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当时的我害怕极了，心里生出无边的绝望，真怕她就那么跳下去了。
母亲也终究是不舍得她的孩子，在她一次次离家又一次次回来之后，我甚至开始习惯那样的生活了。
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弟弟来到了我们家里。为了生他，父母东躲西藏，小小年纪的我亲眼见证了那个时代的白色恐怖，计生办或许是当时最牛的部门了吧，可以随便打砸抢，随便抓人打人，一群小孩子，在一起讨论的都是谁谁谁又被抓走了，谁谁谁家又被砸了。巧合的是，若干年后，我竟然也到了这个部门工作，不同的是，已然风平浪静。
母亲怀着弟弟，躲到了姥姥家，父亲藏在伯母家，那天中午，父亲因为牵挂着地里的农活，偷偷溜了出来，结果被守候已久的计生办工作人员抓了个正着，直接给带走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母亲一个劲地哭，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挺着大肚子，一边做饭一边哭的样子，虽然我当时才五岁。
幸运的是，父亲没怎么受罪，很快就回到了家。不久之后，弟弟出生了，他的到来给父亲带来了短暂的快乐。终于有了儿子，父亲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他把这个儿子当成宝贝宠着，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他以为这就是爱，却没想到会害了孩子。
弟弟慢慢长大，一天天长成了问题孩子，四五岁的时候就跟别的孩子一起烧人家的草垛，甚至偷人家的东西，周围的邻居只要家里少了东西，都会找上门来。父亲对他这个宝贝儿子，又爱又恨，可他无计可施，只能打。
有一次，附近的孤寡老人家丢了钱，一口咬定是弟弟偷的，来跟父亲告状。父亲二话没说，把弟弟绑在树上，拿起鞭子就抽，也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可弟弟愣是没哭，他咬着牙，瞪着眼，恨恨地看着父亲，也许，对父亲的恨，对家庭的不满，就是在这个时候埋下了种子。
这样长大的弟弟当然给全家带来了无数的痛苦。从上学开始，他就不做作业，被老师罚站就如家常便饭，而且，他的老师曾经也都是我的老师，他们难免就会拿我们俩比较，比较多了，弟弟连我也开始讨厌了。
跌跌撞撞到了初中，那个年代，游戏厅和网吧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弟弟于是又有了好去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天天跟一些小混混在一起，越来越不像样了。到了初二，学校也不要他了，母亲去求老师，给校长下跪，校长可怜母亲，同意让弟弟继续上学，可弟弟却不珍惜，他依旧破罐子破摔，最终还是辍学了，连初二都没上完。
辍了学的弟弟不是离家出走就是跟人打架，谁都拿他没办法，父亲打不动了，就索性不管了，弟弟也不跟他说话，父子俩的关系到了冰点。
母亲常说，为了弟弟，她把眼泪都哭干了，可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弟弟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日子一天天地熬，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可笑容没持续多久，又开始为学费发愁，7000块钱如一座大山压在全家人身上，可再苦再难，谁也没有说过不让我读书，即使亲戚朋友都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家里这么穷，还不如出去打工呢！可父母在这件事上意见特别统一，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父母也是爱我的。
大学四年过得特别艰难，可父亲充满了希望，他想着等我毕业了，就能帮衬家里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我又选择了继续深造，当他知道我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可能有失望吧，但他什么都没说，又去默默地干活了。
他走的时候，是我工作的第五个年头，我心里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想给他买个像样的助听器，可总是一拖再拖，觉得工作忙没时间，不能亲自带他去试，助听器又太贵，总想着有钱了有空了就带他去配，哪想到老天不给我机会，这也成了我心底里永远的遗憾。
还有一个遗憾，父亲走的时候，我的孩子两岁，新家已经搬进来了三年多，可父亲一次也没来过，因为离得远，每次都是母亲来，他留下来照顾家里那一大群羊。有时候叫他来，他也说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可没想到机会却永远没了。守灵的时候，说起这些，我哭得像个孩子。母亲说，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好不容易盖了新房子，很想让姥爷来看看，没想到姥爷突然就走了，一直没踏进闺女的家门。谁曾想，母女两个人，连遗憾都是一样的。
我毕业后，把弟弟带到了我工作的城市，让他跟在我身边，一来有个照应，二来父母也放心，弟弟也是大了，慢慢地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跟父亲的关系也没那么僵了，偶尔也能说上几句话，生活正在慢慢变好。
可父亲却无福消受这一切了。
说来也怪，平时梦见父亲的时候不多，可一到过年过节，他一定会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是那样沉默，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或许，他是想我了吧。毕竟，在我身上，他倾注的不多，可我却是最省心也最让他骄傲的孩子。
回望父亲的一生，就是在不停地操劳，为了孩子，为了家，虽然他待母亲不够好，虽然记忆中他从没抱过我，虽然他对弟弟造成了很深的心理伤害，可我们都不怪他，我们知道，他已然尽了自己的全力，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我给了我们能力范围之内所能给予的一切。
我感谢他，不仅在于给我生命，让我享受生活的美好，更在于他赋予我的性格，敏感、细腻、沉默、内向，或许别人不喜欢，可那又怎样？正是这些，造就了独特的我，这样的我，喜欢自己，接纳自己，由衷地爱自己。
父亲走后第二年，我们和母亲慢慢走出了心理阴影，是的，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现在，母亲过得很快乐，姐姐又生了一个孩子，母亲的生活很充实，弟弟也能够自食其力了，我也过得很幸福，父亲您放心吧，辛苦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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