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死了,肉体还在馆材里,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的肉体埋到土里了。
为埋葬我,丧事办得够排场的。
门口挂着高大的白幡,棂棚里那么多纸货:漂亮高大的四合头房院,童男童女,摇钱树,聚宝盆,还有很多我连名都叫不上来。这是给我的,让我在阴间要啥有啥,生活幸福。
还有鼓匠,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这东西一响腾,村里爱热闹的人全来了,院外一堆一伙的,抽着烟闲聊。
上了年纪的这伙人我最熟,有快嘴张秃子,瘸子张冲,鬼点点武学堂,还有樊三女,樊生科,袁红……
他们好像议论得热烈,当然数张秃子说的多,他说:
“把老娘气得喝了农药,又大操大办的,不知羞耻!”
“他娘多不容易,从口里出来,讨吃要饭把他们拉扯大,娶的娶了娉的娉了,倒落了这么个下场。”樊三女说。
张秃子又说:“自己在县城工作,把媳妇撂在家里和娘老子挤在那么个破小屋里,媳妇三天两头给公婆脸色看,日子久了能不出事?”
武学堂说:“媳妇对他爹妈不好他早知道,他不但不劝媳妇,反过来还埋怨他爹妈,这也叫儿子?”
你一言他一语,说了不少,但他们毕竟是外人,只知个大概,真实情况还是不怎么了解。我已是做古之人,对生前家事不应该再抖露出去,让世人知道,叫儿女们不好做人。但他们的议论,还是勾起我很多心酸往事。
我们一家是山西平鲁人。
我十四岁时给一家大户人家的年轻太太做丫鬟。因为家贫常常受饿,我的脸色黑里带黄,太太老嫌弃我。
有一天太太好像很高兴,把我叫到她屋里,给我的脸上抹了一种香香的东西,然后让我照镜子,我看到镜子里的我的脸白白的,很好看,太太好像也挺喜欢。
过了几天,我偷偷地在太太的大镜子面前看到我的脸又和以前一样了。我想太太的脸白嫩白嫩的,是常抹那种白色的东西,如果我也常抹,不是和太太一样了,太太也就喜欢我了?可是我没有这种东西,我向四下瞅了瞅,我的眼盯在了墙壁上,我上去摸了摸,手掌变白了,把它抹在脸上,脸不也就白了?我暗自高兴。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洗了脸就对着墙壁抹了起来。抹好后,心里还美滋滋地想:太太再不会嫌弃我了。
我到了太太屋里伺候太太起床,还有意把老是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可刚进屋,正准备起床的太太瞧见我就是一声大叫,然后颤抖地指着我吼叫“鬼!鬼!鬼!打鬼呀――”
家丁闻声马上赶了来,不由分说就把我打倒在地,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直到我昏死过去。
等我醒来,我已在小屋炕上了。管家来了,阴着脸说我装鬼吓坏了太太,让我赶快收拾回家。
我没有解释什么,拖着疼痛的身体离开了。
此后,我寻了人家,丈夫很老实,也很穷,我们和他老娘挤在狭小的土屋子里。日子过得艰难,却很安宁。
我们先后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了。
丈夫在煤窑背煤,我和婆婆给人纳鞋底,做针线活,浆洗衣服。苦一滴汗一滴维持着艰难的生活。
日子再苦,干活再累,都不算什么。穷苦人家就怕天灾人祸。
两年后,丈夫得了痨病,活儿干不成不说,还得花钱治病。没办法,我下了煤窑。
婆婆一人干我们两个人以前干的活,我像个男人一样一筐一筐地背煤。汗水和着煤尘往下流,从头到脚都是黑,简直辨不清人模样。晚上睡在炕上,腰疼胳膊酸,腿像棒打了一样,可我硬是咬牙坚持着,到后来,我倒不觉得怎么累了,晚上还帮婆婆干针线活儿,可丈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丈夫还是没有挺过去,死了。塌了天的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重担全压在我身上了。
我还要去煤窑,可婆婆哭喊着硬是不让。
在艰难中渡过三年。在婆婆坚持下入赘了我现在的丈夫。
婚后我们又生两儿一女,现在在县城工作的儿子最小。
日子越来越紧,再加年成不好,生活实在难以维持。一家九口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矛盾也越来越多。
我和婆婆商量,我和丈夫带四个小一点的儿女外出谋生,大儿子和大女儿在家照料奶奶,儿女们也同意了。
我和丈夫带着四个儿女顺着前辈走西口的道路,一路乞讨着来到了现在居住的村庄。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晚上一家人睡在村里的戏台上,白天到各家去乞讨。看到哪家有我能帮做的营生,我就跟着做起来。各种针线活,蒸馒头,做粉条,我样样能干,全村四十多户人家,没有我没给做过营生的。他们都夸奖我的手艺好,人随和,同时也给我们一些吃的。
他们的先人也大多是口里人,于是慢慢地和我们一家人亲近起来,有的还和我认了老乡,成了亲人,更有热心的还帮我在村里落了户,让小儿子在村小学念书。队长把队里的一间空房腾出来,让我们一家人住。
这是一块宝地。
除小儿子外,我们一家人都在生产队劳动。我们都能吃苦,干活卖力,工分挣得多,年底分红数我家多。
我还养鸡喂猪。村里的荒滩长有碱椿,是喂猪的好饲料,我起早贪黑割碱椿,年年喂两口猪。鸡蛋舍不得吃,卖了;猪够标准也买了。每年光这两项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七零年以后,我家的日子好多了。给两个儿子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女儿也出娉了。
小儿子到县城上中学了,可我家现在又穷得叮当响了。小儿子学习好,是我的希望,再穷也要供他念书。
那时学校的伙食费是每月九块钱。我去和老师说好,每月分两次交。前半月的鸡蛋攒够能卖四到五块钱,交四块半;后半月仍然是卖掉鸡蛋,再交四块半。
小儿子中学三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几年每年还是喂两口猪,但卖猪钱都用来打饥荒了,两个儿子盖房娶媳妇欠的债年年还一部分。
多少年了我和丈夫没添置过一件新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更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干活,直到小儿子中专毕业,又娶了媳妇,还是地里,家里;养鸡,喂猪;寻柴,割草。
吃苦受累我认了,最不能容忍的是儿女媳妇给我脸色看。
小儿子说单位分不到房,打算自己买地基在县城盖房子,这我支持。工资一分没给家里花,攒着,也说得过去。可给小舅子订婚要送我攒的一篮鸡蛋,我说给二十颗也够礼数了,就跟我大吵大闹,说我小气,让他丢人。我去年卖猪的钱全都给他们了,我小气?我累死累活,缺吃少穿,为了谁?
那天我一早出去割碱椿,满滩的碱椿着实爱人,我不顾一切地割呀割,,一直割到半后晌才想起该回去吃饭了,媳妇又要不高兴了。
等我把碱椿一背背背回去,堆放在院子里,准备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媳妇在屋里的骂声,我还以为是骂谁呢。不想,一进门就见媳妇胀红了脸朝我骂来,像没迟没早,饭摊场老是收拾不了的话倒也罢了,更难听的话从媳妇嘴里出来,我真有点不相信,说媳妇像泼妇真一点也不过分。
我无话可说,一个人来到粮房,坐在粮房地下,越想越气,想起儿子的态度,媳妇的脸色,难听的辱骂,这以后的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我拿起了农药瓶,打开盖子,把瓶嘴放到了口里,咕咕地喝了下去。
媳妇的骂声还能听得见,我逐渐没有了神志。
我去了,以后的日子你们好好过吧。但愿能好好待你们的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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