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个文韬武略的臣子,拓跋宏怎能不喜欢?他常常称王肃为“王生”,思念他的时候,还写下过这样文艺的手诏:“不见君子,中心如醉,一日三岁,我劳如何。饰馆华林,拂席相待。《北史·本传》”
拓跋宏信任王肃,甚至到了任其所为的地步:“诏肃讨齐义阳,听招募壮勇以为爪牙,其募士有功,赏加等。其从肃行者,六品已下听先拟用,以后闻;若投化人,听五品已下先即优授。(同上)”他对王肃的宠遇竟至于此。
纵观中国历史,帝王与臣子感情如此深厚者能有多少?或许,这正是上苍同情王肃的遭遇,特特对他的垂怜眷顾吧?
王肃并没有恃宠而骄,而是更加谨慎老练、政治上表现得十分成熟。他能以德服人:“肃频在边,悉心抚接,远近归怀,附者若市,以诚绥纳,咸得其心。(同上)”他能谦虚礼让:“以破萧鸾将裴叔业功,进号镇南将军,加都督豫、南兖、东荆、东豫四州诸军事,封汝阳县开国子,食邑三百户,持节、中正、刺史如故。肃频表固让,不许,诏加鼓吹一部。(同上)”他懂得低调和收敛,任城王元澄对他的地位颇有微词,他听说后“恒降避之”。(同上)
我想,假如没有那场灾难,还是南齐那个着纨绔、尝膏粱、嘲风弄月的贵公子,王肃能否做到像上面那样?恐怕不能,就像勾践若没有亡国的教训,必不能卧薪尝胆一样。也许苦难真的是一个熔炉,焚烧着他也淬炼着他,使他终于百炼成钢。
王肃在北魏的前几年,一直服丧守制,“清身好施,简绝声色,终始廉约,家无余财”,(同上)物质生活简单朴素、感情生活清苦寂寞。拓跋宏诏令其停止服丧,还要自己的妹妹陈留长公主嫁给他,并赐钱二十万、帛三千疋。这一年王肃三十七岁,距离他离开南齐,已经长达七年。七年里他不婚不娶,坚守的就是他的那段婚姻。
可现在,王肃只能领旨谢恩。他所拥有的一切:大仇得报、位极人臣,都是拜拓跋宏恩遇所赐,何况,皇帝的赐婚也是一番好意,他无法拒绝。可他内心应该是万分纠结:他应该想起了他在南齐的妻子,金紫光禄大夫谢庄的女儿——谢氏夫人。当年,王谢联姻、佳偶天成:一个是当朝宰辅的儿子、一个是写下千古名篇《月赋》的大文豪的女儿,他们成亲的时候,应该是花团锦簇、高朋满座吧?应该是朝野艳羡的美谈吧?他应该还想到了他的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身为罪臣之孙、叛臣之子,他们过得是怎样艰难屈辱的日子?而现在,他又要娶公主为妻了,情势逼着他成了抛妻弃子的狠心汉负心郎。
一声长叹:造化弄人,无奈往事成追忆、只得怜取眼前人。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王肃那位含辛茹苦、忍辱负重的谢氏夫人,竟然化妆成女尼,带着三个孩子,经历了千难万险也来到了北魏,找寻自己的丈夫来了!
这场夫妻重逢,陈留公主在场,多少话无法开口,多少深情只能沉默。刚从生死线上逃出来的谢氏夫人,遇此情景,那种悲喜交加、欲语还休的心境可以想见,但她毕竟兰质蕙心而又经历过人世的磨难,言不尽意,那就以诗致意吧。她赠给王肃一首诗:“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谢夫人用南朝民歌常用的谐音方法,以丝作思,委婉地表达了对王肃的思念,其中也暗含着幽怨和隐约的希望,她希望王肃能给她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交待、哪怕是一个真心的回答,可王肃无以为答。
陈留公主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是她的第二段婚姻,她先嫁刘宋皇族刘承绪,可惜刘承绪早死,她做了寡妇。刘承绪死后,孝文帝的冯皇后逼着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冯夙,可是公主看不上冯夙。她冒死找到孝文帝,以揭露皇后的淫乱为代价,自陈不愿嫁给冯夙的本意。孝文帝因此废后,公主也达到了拒婚的目的。可见,陈留公主是个敢作敢为,勇于掌握自己命运的女人。王肃,是她满意的丈夫,新婚才刚一年多,半路上杀出个原配夫人,她怎能一声不吭地把辛苦争取来的幸福拱手让人?于是,陈留公主丝毫不退让,当即代王肃作了一首答诗:“针是贯线物,目中恒纴丝。得帛缝新去,何能衲故时。(同上)”意思是:针眼里总会有“丝”的,有了新“丝”自然要缝新衣服,哪能再去缝旧衣服呢?所以旧“丝”来了也是白“丝”。陈留公主把这首诗送给谢夫人,王肃满脸惭愧,但仍然不说一句话。
谢夫人目睹了王肃的处境,了解了他的态度,知道一场恩爱成为覆水,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奢望。王肃在府中建了一所女尼庵,名正觉寺,安置谢夫人。可叹谢夫人假扮女尼奔王肃而来,见到了多少次魂牵梦绕的丈夫,却真的做了出家人,日日与青灯黄卷为伴,了此残生。
王肃究竟爱的是谁?我觉得,他还是爱谢夫人多一些。否则,谢夫人在哪里修行不行,他何必修家庙?他可能愿意见到她,看着她安好,他就能稍稍淡化些愧疚,就能稍稍慰籍一下自己无可言说的孤独。谁知百炼钢亦有绕指柔。可是,结发妻子就在身边,他却无法亲近,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折磨和煎熬啊,假如王肃是个喜新厌旧,趋炎附势的人,他也许能兴高采烈地活下去,可惜,他不是。
第二年,王肃溘然长逝,年仅38岁。他的爱情故事、他的复仇故事都戛然而止。
王肃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北魏宣武帝元恪,一个嫁给了明帝元诩,儿子袭爵。这三个孩子从小受尽屈辱,好不容易见到了父亲,母亲却又被迫出家,父亲旋即去世,虽然都享受了所谓的荣华富贵,但怎样的荣华富贵也抹不去他们身世的凄凉。王肃嫁给明帝的那个女儿叫王普贤,被封为“贵华夫人”,《魏故贵华恭夫人墓志铭》里面说王普贤“妙闲草隶,雅好篇什”,这位夫人继承着“王家书法谢家诗”的基因,字写的像王肃,诗文写得像谢夫人。
我看到这里,总有想象,当年在南齐,王肃与谢夫人佳儿佳妇,曾经是怎样的珠联璧合!“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王肃一生遭受了太多痛苦,最苦的,莫过于这样凄凉畸形的爱情故事!
王肃刚刚到北魏的时候,不吃羊肉及酪浆等食物,经常吃鱼羹喝茶,尤其能喝茶,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漏卮。数年以后,他开始吃羊肉和牛奶。拓跋宏曾经问过他:“羊肉何如鱼羹?茗饮何如酪浆?”肃对曰:“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唯茗不中与酪作奴。(杨衒之《洛阳伽蓝记》)”
王肃把自己爱吃的鱼比成邾莒小国,把鲜卑人爱吃的牛羊肉比喻为大国上邦,有人说他无耻,可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他无奈和可怜。尤其是当他说出:“只有茶不能做酪浆的奴隶”这句话时。最为一个叛国者,一个寄人篱下的异乡人,他的身世如飘萍一般,无亲无故,无根无基,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奴隶。即使拓跋宏万般恩遇,即使位极人臣,即使做了驸马,甚至当了皇帝的老丈人!
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人脸色的生存方式,可叹可哀,他怎么可能长寿?然而,当那一年萧赜的屠刀举起时,他的宿命就已无可更改,王肃,始终是一个悲剧。
王肃留下来的诗只有一首残句:“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诗风悲凉峻概,正如他的一生,诗歌零落不全,也正如他的一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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