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

作者: 蒋子玉 | 来源:发表于2017-03-19 07:27 被阅读73次
    图片来自子玉原创

    剩在锅里的油炸糕,凉了。

    我感觉到了悲伤。

    “当当当——当当当——

    着火啦——着火啦——

    快去救火呀——

    快去——

    快去——”。

    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拎着两个撞变形的盆子,突然闯进了奶奶家。惊慌失措地告诉奶奶:“你大儿子家失火啦!赶紧找人去救火,再晚就来不及了”。说完,一转身那人又敲响了盆,喊人去了。

    我正在全神贯注地嚼着塞进嘴里的吃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惊呆了,若干年后,还能想起吸进鼻子里的那股子呛人的焦糊味儿。

    我用蜡笔画在墙上的七彩水壶也被烧掉了,那是我最引以为傲的也是绝无仅有的倾心力作,爸爸曾在上面教我写过一个“说”字,印象中那是我咿呀学语后所认识的首个汉字。当年还拿这个把其他小孩儿给比下去了。

    “除了一二三你们还会写什么呀?我会写‘说’字,你们会么?”我有几分小孩子气的自命不凡,得意于自己的无知。

    他们面面相觑之后,异口同声地说:“不会”。

    后来他们什么都会了,而我也仅仅是个恰同学少年。

    那会子,我觉得靠近炕头儿的墙壁,是最不应该燃烧的,因为我不仅画了彩色的水壶还画了满满的水和巨大无比的井,而水是用来灭火的,多大的火都能。

    未曾预料到炕会把炕席引着了,炕席又把木质家具引着了,家具又把里面的衣服被褥引着了,墙也未能撑住,刮刮匝匝地烧了起来,这火形成了阵势,像凶猛的野兽,喷着火冒着烟,要把一切都撕碎,要把一切都化为乌有。

    庆幸的是爷爷提前把我和哥哥叫了过去,我们才毫发无损。我并没感觉到害怕,只是不能理解,还没到一顿饭的功夫儿,它怎么就着了,爸妈回来怎么交代啊!

    出门的时候爸妈都反复叮嘱了,火烧多了,炕洞油子着了,用手摸哪儿热就往哪儿浇水,看哪儿冒烟就往哪儿浇水。烟板儿插着,不许拔。爸妈出门后,哥哥把炕席卷到窗台跟儿,一瓢水浇上去,还是滚烫,我跟着浇,也不济事。末了,不用瓢了,直接用桶,哥哥倒炕头儿,我倒炕梢儿,也没管用。

    哥哥拉着我的小手儿就往家奔,隐隐约约地我仿佛听到了更多的呼喊声,救火声,一声,两声,三声……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依附在我的耳畔,叫我听出了救火时的千钧一发,惊心动魄。

    院子里站满了人,我们也挤了进去,在窗前不远的地方,打量它的遍体鳞伤。烧得破烂不堪的包袱就堆放在我们的脚边,湿漉漉的。窗户烧没了,玻璃碴子碎得到处都是,墙烧得黑乎乎的,房盖儿烧塌了,棚也烧没了,屋子里一片狼藉,苟延残喘的烟味丝丝缕缕地瓢向了灰蒙蒙的天。

    好好儿一个家烧成个火焰山,满目戚然。

    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谁发现了火情,谁抡起了铁锹砍断了电线,这一力挽狂澜的壮举,犹如汉高祖刘邦挥剑斩白蛇。

    奶奶常说,水火无情,水淹一场空,火烧一场穷。涨大水那年,爷爷家的养鱼池,冒了漾,鱼儿顺着水全跑了,赔得可惨了。

    春季的运动会,爸妈本指望炸点油炸糕挣个块儿八毛儿的,家里还着了火,一下鸡飞蛋打了。

    《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先主刘备为二弟关羽报仇心切,不听忠臣良将的直言苦谏,亲率大军攻吴,被陆逊以逸待劳,欲擒故纵,火烧连营七百余里,蜀军大乱,被吴军连破四十余营。损兵折将不说,最后落得个人不及甲,马不及鞍,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丞相,含恨九泉。这一把火叫蜀国元气大伤,令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愿景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红楼梦》第一回,葫芦庙炸贡的一场大火,直烧了一夜,烧掉了一整条街,甄家被烧成了瓦砾场,害得甄士隐暮年贫病交加,渐渐露出了下世的光景,若非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用《好了歌》点化于他,令他及时看破这紫陌红尘,了断这梦幻情缘。出家为僧,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免受魂消魄散,轮回转世之苦,更不用悠悠荡荡到森罗殿枉死城中挂号。他注解了《好了歌》,留下一篇不羁的言语,叫后人玩味。最后两句这样解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原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们的劫后余生,自然是从家徒四壁开始。两间土坯的毛草房烧掉大半,余下的部分像浓烟熏过的锅底一样,黑得透儿透儿的。好在,年少不识愁滋味,爱弹溜溜儿。玩够了,便到奶奶家蹭吃蹭喝。晚上回去睡觉,和哥哥搂一被窝儿,盖两幅被子。他天马行空地给我讲故事,我挽住他的一只胳膊,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候我也跟他一起讲,多么八竿子打不着,风马牛不相及的都能扯到一块儿,讲到高兴时,仿佛置身在童话中。两个小男孩儿笑啊!疯啊!闹啊的。渐渐地,渐渐地,这夜就静悄悄了,只有我们的呼吸,重重叠叠地撩动着夜的琴弦。

    失无所失之后唯有破釜沉舟之感,生生叫两个小男孩儿的我们,把这四下漏风的家,看得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爸妈向亲戚朋友筹措了千把块钱,把家翻修成了一面青儿。墙糊上了新的旧报纸,报纸上醒目的位置印着黑白相片,哪儿哪儿发现春秋战国时期的遗址,考古发掘出青铜器若干,价值不菲,填补了历史上某处空白,文化意义巨大,云云。从墙根到棚顶,铺天盖地都是同一篇新闻,那个像花瓶般绝美的器皿像块儿年糕饼子烙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那时候上学要戴红领巾,别人都戴了。就我没戴,老师没好气地问:“那谁谁,你的红领巾呢?整哪儿去了?怎么没戴啊?”

    我语无伦次地说:“烧了,烧没了!”

    一听这话老师火了。

    “烧了——谁叫你烧的,看不出来呀!你个小屁孩儿还挺能作呀!连红领巾都敢烧,你是不是皮子紧了……”

    我不敢抬头看老师,害怕看到他甩过来的巴掌,打出啪——的一声。

    “不是我烧的”我继续努力为自己辩解着。

    “你说啥?来来来,那谁谁谁,你过来,你过来,来来来”,老师把袖子挽了上去,手掐好了腰。

    正当我六神无主,百口莫辩的时候。

    旁边有同学举手喊到:“老师——老师——他家失火了,啥都烧没了”

    “真的假的?啥时候烧的?”老师将信将疑地问道。

    “真的——前几天”那同学接口道。

    老师用他犀利的余光横冷了我,一脸嫌弃,随即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啊!那你坐下吧,抓紧时间买一个,全班同学都戴,就你不戴,不像话,这次就原谅你了,下回要注意。”

    教室里,鸦雀无声。

    长大后才明白,日子长着呢!谁家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

    我离开家,已经15年了。爷爷入土为安后,我和哥哥回去了一次;高考前办身份证,向班主任请了一星期的假,我又和哥哥回去了一次;大月妹妹结婚,我和哥哥又回去了一次。

    我的家在记忆里,朦胧了,仿佛正在老去,发白齿牙衰的样子。

    云生东南,雾隐西北。

    我的家不在村东头儿,也不在村西头儿。

    在我心里,它是满纸荒唐言,数把辛酸泪。

    它没有精致的走廊,也没有舒适的长沙发,它厚厚的炕檐儿下系着那根长长的打着结的灯绳儿。悬挂在棚顶的电灯,被苍蝇拉满了粑粑。缝纫机放在靠近炕梢儿的地上,机器的“肚子”里藏着涩涩的沙果,酸酸的李子,甜甜的樱桃。镶嵌在立柜上的穿衣镜,能把人的脸照得中间粗,两头细。立柜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小格,里面塞满了不常穿的衣物,偶尔我就会到里面翻个稀烂,挨个试,都太大,穿不上。立柜的门上刻着图案,断断续续的,像是拿烧红的炉钩子烫出来的,凹凸有致。碗架子上也有画儿,特别光滑,油腻腻的,一大群黑色的鸟儿把太阳分成了两半儿,我总盯着那里发呆。进屋的左手边有个炉子,冬天搭,夏天拆,不犯风的时候,能烧红半截儿炉筒子,还冒着小星星,迸发出的温暖瞬间就能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融化,把人的脸烤得火辣辣红通通的。炉箅子上放着烧开的水壶,像瓦特发明的蒸汽机一样呼呼冒着热气,壶盖儿上上下下不停地跳动着,溢出来的开水,流到了烧红的炉盖儿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像是火车要离站时拉响的气笛。

    我的家是平凡的爱,它不能被炫耀。

    我的家是沉默的金,它不能被漠视。

    我的家是倔强的恨,它不能被征服。

    我们齐心协力着过日子,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这么些年,也都熬过来了。吃饭有上顿没下顿,干活儿处处被人挤兑,倒霉事儿像摁倒的葫芦又起的瓢,甚至祸不单行,也都没能击垮我的家。

    我的家是移动的城堡,它从农村搬到小城镇,从自己触手可及的屋檐挨近别人颐指气使的房门。历经十数年的摸爬滚打,我的家终于焕发了生机,过去所有的坎坷,在这一刻变成了通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就风水轮流转了,到如今就差光耀门楣这件小事儿还未实现。

    爬上楼顶放眼观瞧,万家灯火的光芒延绵不绝。每一盏灯照亮的地方都是一个家,突然发现有一种叫孤独的东西,莫名地涌上了心头。往事只能回味,过了黑夜就是白天,我也曾拥有清澈如水的眼眸,在它的窗前,张望浩瀚的星辰,谛听夜晚的降临。

    我的家是不起眼的淡饭粗茶。那美味可口的辣椒酱,配上一颗大白菜,几根小葱,再来一碟儿小水萝卜,烀半锅红土豆子,放上炕桌,一人一个空盘子,包个大大的饭包,捧在手里,大口大口地咬下去,每一口都刺激,每一口都上瘾,吃得满嘴,满脸,满手,都是沁人心脾的香咸。还有那酸菜炖粉条儿,芥菜樱子炖冻豆腐,粘豆包儿蘸白糖……

    我的家虽然丑陋不堪,也赐予了我向善的灵魂。

    我的家虽然积贫积弱,也给予了我无私的温暖。

    我的家虽然势单力孤,也赋予了我偏执的信念。

    光阴荏苒,有些陈年旧事,不再提了,难念的经,也不再念了。鳞次栉比的往事,丢失了铭心刻骨的章节,曾经是那么的哀哀欲绝,终究敌不过一场场无声的告别。我知道,它也想挽留我,我却在他乡的山水之间徜徉。

    昨晚,我托一只蝴蝶对它说:“我想念它了。”

    它是我细腻的情感,是我痛苦的救赎,是我登天的梯。

    我是它放飞的风筝,是它指尖的泥土;是它梁上的燕。

    叶子掉在地上,追赶着风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番之后,豆大的雨滴,呼啸而至,扣在酱缸上的锅盖像戏台上开场的铜锣,被筛响了,打从零零星星的滴滴答,逐渐变成分不清个数的噼里啪啦。蚂蚁成群结队地搬了家。雨水沿着木栅栏的缝隙淌进了菜园子,灌满了茄子地,蝲蝲蛄遭了殃。山花唤着野草,村犬吠着柴桑。

    我的家像一个傻子,比别人更辛苦地付出着,时时刻刻都令我难忘。我必须承认我爱它,我所有的希望都是为了配得上它的艰辛,它是我安放在心里情绪的出口。

    它是我的银装素裹,是我的无人问津,是我的心照不宣。

    我是它的矫揉造作,是它的遥之彼方,是它的此情可待。

    我的家,四口人。

    坏脾气的父亲,善解人意的娘亲,慢性子的哥哥,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我。

    父亲爱吸烟,白酒戒了十七八年,现在每天喝二两。

    娘亲主事当家,慷慨而伟大,柔弱而刚强,勤劳而果敢,生命中最牵挂的人。

    哥哥,去年结的婚,两口子总闹别扭,弄得家反宅乱的,前两天儿离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至于我,像条蚯蚓一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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