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

作者: 城南柳畔 | 来源:发表于2024-03-16 00:16 被阅读0次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打理头发的呢?我有点儿忘了,其实心里的潜台词,是不敢往回想了。因为,这意味着我机体某些部分已经开始对递增式的生长感到厌倦,它懈怠了,它不愿再成长了,说得坦白点儿:它衰老了。

  一个人的老是有迹象可循的。当你第一次被药店的售药员叫大爷、当你第一次只上到第二层楼膝盖就酸给你疼给你哼哼唧唧地罢工给你、当你站在公交车老弱孕残座位旁仅仅两分钟就有大姑娘小伙子默默起身把座位让给你......不想再举例了,太多了,举不胜举。我向来对自己生理年龄外化后的形象有着可笑又可怜的自信:我一米七二,体重七十公斤(说公斤显得轻),没有大肚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怎么看都有十年左右的年龄差吧,我是说我外表看起来怎么也要比实际年龄小十来岁吧?

  直到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到今天我都在懊悔,我那天眼睛怎么就那么欠呢?

  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什么季节想不起来了,应该算不冷不热吧。我下了我们家二楼,斜穿过马路走进离家仅五十米之遥的小超市,我要买做晚饭用的东西,具体什么东西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重要的是那天我眼睛出奇地活跃,这瞧瞧那看看,像个去踩点儿的贼。我拿完要买的东西走到超市门口的收款台,在等待前一个顾客付款时,后脖梗的大筋一叫劲,我的脑袋上扬了四十五度,眼睛里出现了高挂在超市天花板角儿的监控屏幕。那块被分割成几个画面的屏幕明亮清晰,显然是老板花了大价钱。其中一个画面就采自收款台,而且是实时画面。我分明看到一个油光铮亮的大脑袋晃悠悠地排在一位顾客后面,那个脑袋中央仿佛自带电源,亮得惊心动魄,亮得无处遁形。

  那个脑袋是谁呀?那个脑袋是我呀!

  我郁闷了,我郁闷了很久。上次因为头部问题郁闷,还是在上高中时,那个久远的年代。我顶着偶像郭富城的大蘑菇头,坐在教室正数第二排偏右靠墙的位子上。透过教室的大玻璃窗,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尽可能将屋子照满;讲台上,老师一边滔滔不绝地背诵着他的讲义,一边将粉笔用力嘶嘶地划着;我下嘴唇凸出去,用向上的气流吹开遮住眼帘的刘海儿,以便能看清黑板上的内容,但吸引我的,反而是老师嘴里喷溅出的吐沫星子和散游在半空中的粉笔灰......高中生的午后往往与困倦和慵懒为伍,这不,我的眼皮已经在打架了。若不是后桌那个眉清目秀的女生,用一只手指轻戳我的脊梁,我怕是坚持不到下课就会睡过去。而接下来她说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话,更是即刻把我从昏昏欲睡拉到了胆战心惊。

  她是这么说的:“你有一根白头发。”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那是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一个惜命如金、爱自己爱到天昏地暗的少年,忽然被人发现了白头发!我做了什么呢,我回忆一下。对了,我被那根白头发挟持了,整个那个下午,顺延到整个那个晚上,直到我侧着头歪着脸,在我家卫生间的镜子里揪出那根折磨我几个小时的元凶,我上了床熄了灯埋进被子闭上眼入了梦,才算将这不堪的一页——对于一个爱美的少年,哪怕皮肤破了一个小口,那也是他生命中顶顶要命的重大事件——彻底翻过去。

  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声音对我的外貌品头论足,我也就浑浑噩噩地优哉游哉地毕了业走上社会。有那么几年,大约是我三十来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头发总是两鬓厚实,头顶相对薄弱,加上头发有些自来卷儿,使得我看起来有了东方年轻爱因斯坦的神韵。我是不屑于这种形象的,我有自知之明,一个庸碌小辈怎么敢和大师比拼,老老实实当个帅哥不好吗?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我坐在发廊的椅子上,自谦地对每一位准备向我的头发挥动刀剪的美发小哥说:“把两边多剪剪,我的头顶发量少。”

  我的头顶发量一点儿都不少,之所以不显多,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头发带卷儿容易往两边炸;另一方面,就得怨母亲对我头部的过分塑形了——不知是从哪儿学到的招法,还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用两个硬梆梆的枕头给我的头部塑形,一个托住后脑骨,一个压住头盖骨,这样持续了好几年,我都会下地走路了才算作罢,结果就是成人之后的我头顶平坦得可以放下一张吃饭的桌子。

  那种变化是缓慢的,潜移默化的,我是说,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我与美发小哥的对话发生了变化,话是原话,但次序反了。次序反了整个意思也就不对了,完全是朝着我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我坐进发廊的椅子,要做的项目是剪发加焗油。美发小哥赶在我张嘴发表想法之前先开了腔:“您的头顶发量比较少......”后面还有啥话吗?后面还有啥话都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了,有这半句也就够了。为了省钱——姑且为自己找一个体面的台阶吧——我好像自那次以后,就没再往任何一家发廊里迈进一步,之后都是花几块钱在市中心广场边的小摊儿上解决问题。

  通常我都是穿着一件带帽子的连体外套,在清冷的早晨略显鬼祟地出现在理发摊位旁。看到凳子上没人,也不搭话,一屁股坐上去,主动把帽子褪到脑后露出脑袋。理发的阿姨(有时候也可能是叔叔)心领神会,马上将一块能遮住膝盖的单子在我头顶抖出一道职业感颇强的弧线,然后像飘落的一朵云覆盖住我的前半身,只露出一双脚,围住脖颈,往里塞进大约一寸,在脖颈后面中间的位置打一个结,力道不松不紧。我绝对不会对给我理发的人——应该叫师傅——多说哪怕一句有关头发的话,他(她)们都是美发行业的老江湖,经过他们手摆弄过的脑袋,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成千上万了,五米之内打眼一瞧,不出十秒就能勾勒出刨除多余毛发后的样子。

  我想把这种默契从始至终保持下去——像那些发色漆黑发量浓密的人那样。如果真遇到那样的人,不等客人说话,师傅倒先开口了:XX,头发真好,我剪过这么多年头,还头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再没脑子的人都听得出,这话之中百分之二三十是真心流露,剩下的百分之六七十完全是赤裸裸的恭维。可客人就是很受用,师傅就是摸准了客人肯定受用也才这么说,气人的是客人确实有资本值得被恭维被夸呀。我注定是不行的,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不行:年龄五十开外只多不少,头发黑的盖着白的,不剪不知道一剪吓一跳,头顶但分下手重一点儿头盖骨就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它的主人“增着光添着彩”。

  我咋办,束手就擒摘愣着耳朵挨师傅喷吗?那哪是我的风格呀,你是老江湖,我这五十多年就光是吃素了吗?聊吧,放开了聊,只要不让师傅分出神来品鉴我的头发,我愿意在师傅对我的脑袋杀伐决断的几分钟里聊他个天昏地暗。我跟师傅聊天,是我相信多年的手艺可以让其一心二用,我相信即使我把师傅的心神从闺女家聊到姥姥家,他手下的作品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一捱到师傅收起刀剪、拂净毛屑、扯掉围布,我付款的速度比终止聊天的速度还快。实际上,在完事儿前的一分钟,我就已经打开了手机微信的扫描窗——我得赶在更多人看到我白花花的头发前溜回家,用最短的时间染黑头发,越短越好!

  我染发有很长历史了,可以追朔到高中刚毕业的几年后。应该是那根可恶的白头发,让我落下了疑神疑鬼患得患失的病根,症状就是,隔几天就要拨弄自己的脑袋找白头发。一边找一边恓惶着焦虑着,终于求仁得仁,我如愿地找到一根两根三根白头发,心安理得地用起了染发剂染起了头发。那时候的我毕竟年轻,做什么都没有长性,染发也一样。那股劲儿上来了,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上午不出门,就为染出一头完美亮丽的毛发,但又不能让旁人觉察出我是染了发的。这就比较难,耳罩白醋维生素A片儿样样不能少。我面对着一面大镜子,手里再拿着一面小镜子从脑后反照过来,从前额鬓角耳根到后脑勺儿,一路勘察一路测探,那个仔细劲儿那种袅娜样儿,大概贵妃出个浴也不过如此吧。折腾了一个半天儿,留出另一个半天儿美滋滋地到街上浪。那股劲儿泄了,我可能一两个月都想不起来染一次头,那时也没人提醒我该染发了,那时候染不染发似乎也不是那么紧要那么必须。

  可头发白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特别是一跨进四十岁。而且我两鬓的头发总是先白于头顶前额脑后的头发,中医说我的肝不太给力,但又拿不出什么给力的法子。我只有故技重施,就是染发,只是频次较过去更多了。那些个有关染发的负面新闻在我眼里连个耳旁风都算不上,我的信条一直是顾前不顾后,看现在而忽略着眼将来,不光是我,好像但凡上了点儿岁数的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吧。

  人一上了岁数手脚就懒,染发在某一时刻居然也成了体力活儿,你们知道上了岁数的人最发怵的就是体力活儿。于是我又动起了小心思:科技发达了,会不会有一种新的方法,让人不那么费时费力地就把头发弄黑?科技是发达了,我还没对第二个人把我的愿望说出口,某音上就有了这种专门给两鬓白发着色的东西,只见视频里的人用它在头发上轻轻地一抹,头发立马就黑了。它的广告词主打一个方便、一个快捷,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它就是专门为我设计的。

  没两天东西邮到了,打开一看,那样子就像一支黑色的口红,不告诉你用法你一准儿会把它涂到嘴唇上。我默默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看着里面那张无论如何也不再年轻英俊的脸,拔去盖子,旋转着拧出黑乎乎的和口红没什么两样的膏体,睁大眼睛靠近镜面,微微测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描染着两鬓扎眼的白发。我忽然想起了香港影片《画皮》,那个被剑刺破相的女鬼,在黑惨惨的夜里,借着昏黄摇曳的烛火,用那双能掏心挖肺的利爪,提笔描摹着铺在桌子上的美人皮,那时候她的心情会不会和我现在差不多?人家女鬼这一番操作后,依然是一个能夺人魂魄的绝色美人;我费劲巴拉地即使再涂抹再遮掩,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不还是一根刷了劣质绿漆的老黄瓜吗?

  老黄瓜就老黄瓜吧,既然刷了绿漆,就应该体现出绿漆的价值,我的浪心蠢蠢欲动了。不知是染发剂给了我潇洒一把的勇气,还是我自己被头发问题压抑的太久,反正我想都没想,抓起那件以前不敢穿的艳红色外套,一分钟穿好,两分钟就出了门。

  我被一股亢奋的力量冲顶着迈向大街,自我感觉凭着一头黑发,配上一件大红的外套应该不会过于违和。我努力想象着二十年前的我浪起来的样子——那是追风的样子吧。现在我追啥呢?追啥腿脚都不如年轻人利索了,不如乘车,借助机械的动力浪一把!

  不管哪辆车了,随便上一辆吧。我假模假式地混迹在一众红男绿女中,半推半拥着上了六路公交车。上车后我有些后悔了,今天是周一,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车上的人上的多下的少,挤挤搡搡。平常态度温和的女司机,这时已经被一车的人搞烦了,她不停地催促门口的乘客向中间挪,说后面有地方。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哪还有地方?即使这样,我还是被推拥着走到了车中间的位置,我的右手边就是老弱孕残专座,左手边再跨一步就能下车,因为那刚好是下车门的位置。我用眼光扒开人缝儿,看到老弱孕残专座上坐着一个猜不出实际年龄的女士,她抬眼就能看到隔着一个人的我,她抬眼看了——也许没看,反正她根本没有要起身让座的意思。我竟然小激动了一下,看来以我现在的条件,已经没资格享受老弱孕残专座了,我必须努力在稍后的某一时刻,找一个能够属于我的普通的位子。

  一阵扑鼻的发香小心谨慎地摸进我的鼻孔,使我短暂地眩晕了几秒,睁开眼就看到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张扬跋扈地飘垂着,那正是发香的源头。一位身材高挑的长发女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立在距我不到十五公分的前方。她背对着我,长发厚密滋润,最外一层几乎贴到我的鼻尖儿。她穿着一件白得晃眼的半身外套,质地挺括,似乎是刚买不久,因为我闻到了混杂在发香之中的纤维味道。

  车在以常速向前行进着,长发女生面向车后的身体渐渐转向了下车门,好像下一站就要下车的样子。我想看看她到底长得啥样儿,就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调转了本来也向车后面的身子。还没等我将身子调整到位,车已经就要到站,这时候一个身着黄衫儿的快递小哥不知从哪儿忽地窜到公交车前,打了半个转儿,又忽地跑远了。他的超速直接把女司机吓傻了,她下意识地猛踩了刹车,整车人顺势向前拥去半个身子,我的头不自觉地擦碰到女生悬拽着的右臂,下车门哗地一声开了,她旋风一般头也不回地下了车,可是我已经将一道黑迹实打实地蹭印到她新买的白色外套上!

  除了我,没人会注意这位女生在下车的前一秒经历了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被那个冒失的快递小哥吸引过去了,一直到下车门重新关闭车子重新上路,还有人在对突然刹车这件事耿耿于怀。回过神儿的女司机一面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面向那位不曾谋面的快递小哥说着怨恨的话。毕竟出门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孤单的快递小哥和满满的一车乘客,哪一方出了差错,都是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我的损失,在看到长发女生袖子上的黑迹后就发生了,那是一盘好棋一步走差的茫然无措;那是一出大戏唱到高潮忽然忘词的尴尬莫名;那还是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被一场倾盆大雨浇成落汤鸡后的贻笑大方。总之,我失魂落魄了,总之,我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坐在公交车上,走过余下的车站了。我像是一个无脚的游魂飘下公交车,又像梦游中的失忆者飘回到家里。似乎外面的花花世界与我已不再有任何实际上的联系,似乎家这个壳更适合我养心疗伤。

  那个所谓的新科技染发产品,早就被我扔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它的存在反而凸显出我的虚伪浮夸。这个标签简直是对我已走过的五十几年人生无情的嘲弄与讽刺,这是我最难以接受与释怀的,它的伤害远远超过了我那头黑白斑驳、纤毫毕现的苍发。

  那位长发女生下车离去的背影今生今世是抹不掉了,我也将带着遗憾与愧疚过完我余下的日子。我不再打理我的头发了,它长了我就找一个最廉价的摊子剪一剪,不再理会理发师傅的揶揄嘲笑,让他说去吧,反正听与不听随我。

  往后余生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哪一件都重要于我头顶的那些毛发。将来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它将不再是一个问题;就像很早以前的某一天,我把那头多的不得了的浓密的黑发,当成一个了不得的问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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