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将相,什九湖湘”,从清末曾国藩、张之洞、左宗棠等封疆大吏凭借一己之力匡扶国运,到谭嗣同、杨度等维新党人以青年热血点燃华夏,再到黄兴、蔡元培引领浩浩荡荡的辛亥革命,颠覆封建王朝,毫不夸张的说,半部中国近代史几乎是由湘人写就。这个位居中国内陆的省份缘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以曾国藩为代表的湖湘士大夫们,在近代西方思想文化浪潮的冲击下又该何去何从?
湖湘文化是一种地域性的文化,其最早的形态是由各氏族部落组成,后来发展成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楚文化。秦汉以后,湖湘文化逐渐转型,向当时的中原文明靠拢。在经历了与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漫长的磨合之后,两宋时期的湖湘文化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期。
两宋之际,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完成南移,湖湘学者借此机会,通过吸收、消化佛教文化,构建了一个以儒家价值体系为主体,兼容佛、道文化的理学思想体系。被尊为“理学开山”、“道学宗主”的周敦颐便来自湖南道县,其代表作《太极图说》、《通书》完成了理学思想中形而上学体系的建构,被推为“北宋五子”之首。
如果说宋明时期完成的理学体系,是儒家士大夫们在面对佛教文化时的一种文化自觉,那么到了晚清时期,西方坚船利炮与资本一同涌入中国时,在一场前所未有的民族危机与文化危机面前,湖湘士人们则被迫做出改变。他们在亲身体验工业社会所带来的震撼之后,以巨大的爱国热情与高瞻远瞩的政治目光,在西方文化与传统文化之间,找寻出了一条属于中国的道路,开中华文化主体性重建之先河。
一、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
晚清道光年间以降,正值盛年的西方文明一头撞入古老中国的大门,用舰船利炮与民主科学给深陷在“天朝上国”美梦中的中国人上了生动的一课。清醒的湖湘士大夫们看到了西方文化的优势,他们希望学习、引进西方近代文明中的器物,以此为中国传统政治保驾护航。值得称道的是,这些士大夫们并没有盲目崇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文化自信,将学习西方文明与中国文化的普遍性重建结合起来,为中国文化探索出新的道路。
曾国藩与魏源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曾国藩积极倡导和引进西方近代军事工业,选派留学生到西方国家学习科技知识:“拟选聪颖幼童送赴泰西各国书院学习军争、船政、步算、制造诸书,约计十余年,业成而归,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与此同时,他又要求留学生应“肆习而学,仍兼讲中学”,仍肯定了儒家经典的重要性。魏源在其编写的《海国图志》中极力赞美了欧美议会政治与科技、军事的发达,同时他也不忘在序言中提出:“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继曾国藩、魏源之后,维新党人、“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主张从器物、制度到思想各个方面推动中国近代化。需要注意的是,虽然谭嗣同对封建纲常名教与君主专制做了严厉批判,但他的批判并不是对中国文化的全盘否定。与之相反,谭嗣同在他的《仁学》一书中试图构建一个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体,而兼容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的近代文化体系,即“新仁学体系”。谭嗣同认为,中国传统价值体系中包含着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世价值观念,西方民主政治正是对“唐虞揖让之风”的再现。
在辛亥革命后,进一步将中国文化近代化转型与主体性重建结合起来的,是长沙著名学者、教育家杨昌济。杨昌济年少时受教于岳麓书院,长大后又前往日本、英国留学,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杨昌济的思想中既有对民族主体性文化的重视,又有开放的文化眼光。他认为中国不仅要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更应学习其科学精神,另一方面,他又主张去发掘中华传统文化中蕴含的财富:“且夫学问非必悉求之于他国也。吾国有固有之文明,经、史、子、集义蕴闳深,正如遍地宝藏,万年采掘而无尽时,前此之所以未能大放光明者,尚未谙取之之法耳。”
二、理学思想与民风民俗
崇尚实学,提倡经世致用,治学和实践相结合是湖湘文化与其他区域性文化显著的差别之一。“深山大泽,实产龙蛇”,湖南冬寒夏热,春秋变化无常,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都被认为蛮荒之地,以致于贾谊被贬为长沙王太傅,自视为流放含恨而死。艰苦的自然环境锻炼了人们坚强勇毅的性格,也形成了当地文化中所特有的血气方刚与坚忍不拔。与此同时,从宋代开始所形成的“儒学地域化”又为湖湘文化带去了理学的和风,“惟楚有才,于斯为盛”,正是这份霸气与从容,共同构成了湖湘文化中难以磨灭的灵魂。
曾国藩在谈论修身时曾用到“血诚”与“明强”,这其中“诚”“明”的理念均来自于儒家对于人格完善的追求,而“血”、“强”的观念又分明涌动着荆楚之地的刚烈与倔强。正是这种传统理学与至诚民风的融合,才塑造了一批批卓越的湖湘士人。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谭嗣同、黄兴,这种精神一脉相承。在他们的身上,我们既能看到一个学者的温润修养,又能感受到那腔熊熊燃烧的热血。风雷滚滚,大厦将倾,以匹夫之身而担天下之责,正是湖湘士人们的坚守与执着。
谭嗣同对于南宋永嘉事功之学十分推崇,这种由经世致用思想转化而来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代表了维新变法时期湖湘文化的新成就。“来书盛称永嘉,以为可资经世,善哉言乎!……极言空谈道德性命无补于事,而以崇功利为天下倡。……今之时势,不变法则必步宋之后尘,故嗣同于来书之盛称永嘉,深为叹服,亦见足下与我同心也。”
辛亥元老,革命军战时总司令黄兴将辛亥革命爆发的目的归结于两点:“救亡”与“图强”。“在昔清政不纲,邦如危卵,国人奋起,因有辛亥之役。虽曰排满,实乃图存。”辛亥革命是中华民族“救亡”的最后关头,亦是“图强”的第一步。在接受革命思想的新军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湘人组成。五十年前,为保家园平安,他们的先辈走上了抗击太平军的战场,五十年后,为了国家的命运,他们将枪口调转,颠覆了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三、大同社会与民主政治
晚清以来,中国文化面临着一个艰难的抉择:是要坚持传统拒绝近代化转型,还是全面引进西方文化而实现近代化?近邻日本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全盘西化即是对五千年文化的彻底背离,而固守传统则更易遭到亡国灭种的危险。在这场两难的抉择中,湖湘士人运用其政治智慧,将中国古代“大同社会”与西方近代民主政治相结合,很好的解决了这一问题。
在儒家理论体系中,一直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社会体系,即“大同”与“小康”。大同社会是孔子所述的尧舜禹时代,是一个“天下为公”、“选贤举能”、“协和万邦”的理想社会,学者们往往称其为“大道之行”,代表着儒家最高社会理想。而讲究实际的儒家学者们知道,“三代之世”的文化观念难以实现,便转而去追求“小康”社会。《礼记·礼运》有言:“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贷、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睦兄弟,以和夫妻,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智,以功为已……是谓小康。”
湖湘士人们敏锐的关注到了“大同社会”与西方政治文明的相似之处,从而为中国学习西方文明扫清了理论障碍。中国首位驻外使节,湖南湘阴人郭嵩焘在深入了解西洋文化之后,对为其“政教风俗”所折服。“三代以前,皆以中国之有道制夷狄之无道。秦汉以后,专以强弱相制,中国强则兼并夷狄,夷狄强则侵陵中国,相与无道而已。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仍似以有道攻中国之无道,故可危矣。”
郭嵩焘的观点代表着洋务派刚刚接触西方文明时的想法,只是模糊的触及到了大同社会与西方民主政治这一论题的边缘,故而用“有道”和“无道”作为区分。维新变法时期的谭嗣同则是直截了当的声明:大同社会即西方文明。“地球之治也,以天下而无国也……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视其家,逆旅也;视其人,同胞也。父无所用其慈,子无所用其孝,兄弟忘其友恭,夫妇忘其唱随。若西书中百年一觉者,殆仿佛《礼运》大同之象焉。”
从洋务运动到辛亥革命,半个多世纪以来,以曾国藩为首的湖湘士人们,凭借其真挚的爱国情怀与经世致用的学术信念,将湖湘文化的精神内核推向全国,在风雷激荡的岁月中引领着中国一步步走出深渊。他们相信,中国文化具有西方文明所不具备的精神内核,并在两者之间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开启了中国文化主体型重建与近代化转型的双重建构。时至今日,湖湘文化中所体现出来的“血诚”、“明强”等观念仍旧适用,成为塑造国人刚健性格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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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曾国藩《曾国藩全集》,长沙:岳麓书社,2011年版
[7]谭嗣同《谭嗣同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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