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铃……”,最近一连多天,每到一早一晚跳广场舞的时间,安大姐总是条件反射似的在客厅里坐卧不安。邹老师打来的电话才响过一声,她便迫不及待地接了。
“安大姐,你现在身体好些了木有?”邹老师暖暖地问。
“我现在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打算再过几天就去广场上看看老姐妹们。邹老师今晚天去广场上木有?”
“我今天没去北边,最近几天我发觉那边的人都跟鬼样的,背着我嘀嘀咕咕的,当面都不跟我说话。我今晚不吹也不拉了,在广场上随意转转。我刚才遇到你们一起跳老年舞的一位大姐,她还说姐妹们都盼着你早点归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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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庸县县城文化广场上,“安大姐”是熟识她的那些老年人对她的称呼。安大姐今年七十出头,在广场上那些老姐妹当中,她的年龄算不上最大的,当然也不是最小的。
县文化广场位于县城的中心地段,在县政府大院附近。广场的北边坐落着县文化馆和博物馆,文化馆和博物馆的房子是连成一排的,都是五层楼的仿古建筑。屋顶是翠绿的琉璃瓦,太阳光照射在琉璃瓦上像是融化的金箔碎片,四散成星星点点。在这排仿古建筑与广场之间,是九曲回廊,回廊上方罩着透明玻璃,既不影响采光,又能挡雨。多年生枝条遒劲的凌霄花和紫藤肆意地攀爬在回廊上方。开花的季节,这里是文化广场一道极美的风景。回廊里一年四季都有人光顾,县城里的离退休老年人居多,也有一些老年人是从下面乡村随子女搬迁进城居住的。子女们都打工挣钱去了,每天无事可做的老年人大都是早早晚晚地到广场上转一转,坐一坐,听听曲儿,或是扎着堆伸长了脖颈看看热闹。
文化广场的南边,有个顶着洋葱头穹顶的清真寺,大多时候清真寺那道门都是在关着并且上了锁的。极少有人知道寺门里面究竟是啥光景。与清真寺的冷冷清清形成反差的,是旁边一溜边的商业门市,有美甲的,有理发的,有足底按摩的,有开小超市的,有开酸浆面馆的,有开粥铺的,有开棋牌室的,有开游戏厅的,还有几家做烧烤的把折叠桌子和塑料椅子都摆在店铺门外。这一溜边商业门脸到了晚上尤为热闹,小县城晚睡的夜生活都集中地体现在这里了。
在这一长排门市与广场之间,同样有一个九曲回廊,建筑风格与北边的一模一样。就连廊上攀爬的凌霄花和紫藤,也是比着北边长的,似乎一年四季都有人在观赛似的,看那架势,好像谁都不想输给对方。
同样不想输给对方的,还有常年驻扎在南北两边回廊里的老年文艺团队。老有所乐的精神理念在这里得到了很好地实践。老年文艺团队里有退休的机关干部,有退休教师,有医生,有从县办企业退下来的厂长经理,也有年轻时在乡下种地,后来随子女住进城里却无事可做不得不闲下来的老年人。南北两个老年文艺团队里吹拉弹唱人才齐全。这景象跟大城市里的公园广场大致相似,都是老年生活的一种方式。
不知从何时起,文化广场上南北两个老年文艺团队一年四季都非常默契地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竞争状态。因为,在他们心里,在同一天里,哪个团队周边围观的人越多,喝彩的掌声越多,哪个团就算胜出了。并没有谁让他们竞争,也没有谁给出优劣评判标准。这种默契的竞争方式,好倒也是好,玩才艺嘛,至少有个比照对手,大家在吹拉弹唱的时候才更有劲头。正如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所说:男人心里一定要有爱着的女人,活得才有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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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文化广场上南北文艺队几乎人人皆知的安大姐,其实她并不属于南北文艺队里的成员。她只是广场上扭秧歌跳广场舞大军中的领头雁。要认真地说,安大姐既不是离退休老干部,也没有吹拉弹唱任何一样特长,而且因为年龄也已到那里了,风姿绰约也已与她无关。可她偏偏就是一百多人广场舞团队中的领头雁。为什么偌大一个广场,南北两个老年文艺团队里的人都认识她呢?
要说起来,安大姐年轻的时候就是生产大队里样板戏骨干。那时候的安大姐,浓眉大眼皮肤白净,是妥妥的村花。在七八十年代,每年从春节到元宵节这个期间,生产大队里都要组织起一干人“踩旱船”。这个表演节目虽然简单到几乎乏味,但是每到走村串户的时候,锣鼓家什和唢呐笙箫一齐响起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几乎倾巢出动追着跑着看热闹。这个“踩旱船”节目里的核心人物就是安大姐。
一项爱好一旦濡染到一个人的骨髓里,这人即便是换了生活环境,这爱好仍会像春天里的野草,见缝就冒头。安大姐一家人从乡下移居进城的时候,还没有建如今的县文化广场。那时候的春节和元宵节期间,她就自发地组织起一班人走街串巷踩旱船了。在县文化广场建成之后,安大姐是第一个组织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们去广场活动的,她也是第一个在春节期间组织一班子人在广场“踩旱船”的。这种自发自觉的老年文化活动,自然会被人看见,被人记住。最近十多年里,县城里但凡有新公司或新门店开业庆典需要老年秧歌队助兴的,都要设法联系安大姐。
后来,县文化广场北边和南边自发组织老年文艺团队的时候,都先后找过安大姐,请她帮忙介绍有吹拉弹唱爱好的老年人入团。因为在这个固定的地盘上,人来人去如流水,相见不相识的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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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姐遇见邹老师也是个偶然的机会。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安大姐和一帮老姐妹们跳过广场舞散开去之后,有的直奔家里,有的直奔菜场,安大姐却循着悠扬的笛声而去。说来也巧,才退休不久的邹老师那天在家里焦虑得坐不是站也不是,躺着更不是。邹老师的老伴两年前脑溢血走了,闺女在市里一家公司上班,也已成家多年了,只在周末才有可能带孩子回来陪她住两天。那天早晨,退休后茫然无所适从的邹老师,拖着一支长笛来到文化广场上,她从广场北边慢悠悠地踱到南边,她站在广场舞队伍最后面发了一会儿呆。她这会儿感觉自己就像是广场上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哪个位置。她悻悻地走到南边回廊的一个长椅上坐下。她坐定,看了一会儿手机,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接着便吹了一首《牧羊曲》。电影《少林寺》里的主题曲。安大姐走近她的时候,她正在吹九十年代热播电视剧《渴望》中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安大姐隔老远就被这宛转悠扬又不失岁月苦涩的笛声吸引了,她走近邹老师身旁轻轻地站定再向前略略探了探身子,却见是个新面孔,她不认识她。邹老师见有人走近,横在嘴边的笛子便放了下来。
“你这笛子吹得好啊!我见天儿都在这儿,咋没见过你呢?”安大姐微笑着主动搭讪了。
“我今年夏天才退休,今天是头一回来广场吹笛子。”邹老师微笑着回道。
“你退休之前在哪儿上班?”
“我以前是县师范学校音乐老师,师范停办之后,我去了县职高,从职高退的休。”
“你在学校教学生吹笛子?”
“乐器方面啥都教过,长笛、唢呐、二胡、手风琴,我都会。”邹老师和善地说。
“你退休了要是没啥事儿,可以见天儿来广场玩,广场北边那个老年文艺团队正好缺个吹笛子的,前头那个吹笛子的人最近得了坏坏病在市里住院。”安大姐这算是向邹老师发出了邀请。
“行啊,我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邹老师热情地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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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往常一样,北边或南边的文艺团队里,只要缺吹拉弹唱某一方面的人,就会找到安大姐,求介绍。他们都认识安大姐,也都认为安大姐人脉甚广。安大姐也确实是个有求必应的热心肠人。最主要是安大姐每回答应别人的事,件件都有落实有回应。她不仅帮他们物色吹拉弹唱的人才,而且她每次接到上门“助兴”的活动演出邀请,需要哪方面的表演人才,也都是到这两个团队里找人。一来二去,仿佛整个广场上都认识安大姐。
邹老师在北边老年文艺团队里磨合了十来天也就都熟悉了。 她跟北边团队里的人都熟悉了反倒生出麻烦了。邹老师做了一辈子音乐老师,指导并校正学生错误已成了她深入骨髓的习惯。在与北边团队合作吹拉弹唱的时候,她时常会指着某个人说:“你这吹的是啥呀!跑调都跑到河那边儿了!”(县城里人所说的河都是指绕城而过的汉江),或是说“这个调门不是这样拉的,应该……”。邹老师当然是出于好心才指出老伙计们的错误之处,却没想到这些离退休老年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曾经当领导时批评惯了下属,现如今哪里受得了被新来的邹老师视作学生一般当面纠正错误?最开始,被纠正错误的人还客客气气地跟邹老师说声“谢谢”,后来就拉长了脸代替“谢谢”,再后来,北边团队的人们见到邹老师先是嘀嘀咕咕,然后就开始躲她了。
冷风自北来。邹老师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了,心底里拔凉拔凉地。她觉着自己很受委屈——“我明明说的是对的啊,我想着纠正一下错误,下次会表演得更好啊!”她在心里自己与自己对话,矛盾着,纠结着,也难受着。
被北边老年文艺团冷落而受到委屈之后的邹老师便萌生了离开北边团的想法。她开始明显地减少了去参加活动的次数,或是去了之后单独坐在一旁自顾自地表演,或是独自坐着刷刷手机,或是干脆跑到安大姐的广场舞队伍里扭几扭,让身体舒展一下。
有一天早晨,邹老师去广场上没见着安大姐,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没了知音,又像是没了主心骨,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是去广场边回廊里吹几支曲子宣泄一下情绪,还是该在广场上跳跳舞舒展一下腰身。她跟身旁的老姐妹们一打听才得知安大姐住院做手术了。她起身离开广场,回家找出银行卡便去楼下的自助取款机里取出五百块现金,她又去街边水果店买了一个拼装水果篮,她把用信封装好的五百块现金压在水果下面,叫了车就直奔医院去了。
安大姐是个心细的人,但她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文化广场上泛泛之交的邹老师会拎着果篮来医院看她,更没想到邹老师居然在果篮里放着五百元钱。邹老师大概是了解安大姐秉性的,当面递上“毛爷爷”,安大姐是不会收的。等她发现果篮底里五百块钱的时候,邹老师已经离开医院多时了。于是,术后养病的安大姐脑子里便多了一个负累:几时能还上邹老师的人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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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姐出院回家养病有些时日了。她还在惦记着这个事,她正在思考着如何还上邹老师的人情。巧的是,邹老师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了。
挂了邹老师的电话,安大姐在微信通讯录里上上下下划拉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广场南边老年文艺团队“领头雁”赵刚子,她直接拨通了赵刚子的微信语音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
“喂,我是安大姐!”
“安大姐好啊,好久不见,听说前些日子你住院了,最近恢复得咋样了?”老年男性的声音,苍桑却不乏磁性。
“谢谢刚子关心,我现在基本上好灵醒了,过几天就归队了。我打电话是另外有个事跟你说,广场北边老年文艺团那个吹拉弹唱样样行的邹老师你有印象不?”
“你说的是才去北边儿团里那个长得俏尖尖儿的身材保养得极好的那位音乐老师?”
“哈哈哈,我还不知道邹老师在你心目中印象这么好啊!那我就直话直说了哈,她当了几十年音乐老师,习惯了指导学生纠正错误,她最近给北边的老同志们纠正了几次乐器演凑错误,人家不但没有感激她,反而都不待见她,疏远她,她这阵子很郁闷,也不想再去北边了,她刚才跟我打电话诉了半天苦。其实邹老师人挺好的,也很讲义气,我看你们南边团里人们都很和善,也很团结,想把她介绍到你们这边来……”
“好啊好啊,我们团队里都知道她,都夸她穿着讲究,优雅得体,还是团里免费的才艺专业指导老师,我们还正合计着几时把她挖到我们这边来呢!你这一说,我就省事了,让她明早就到南边儿来,我们都欢迎她来给我们指导,大家在一起相互学习相互切磋,这才叫老有所学老有所乐嘛!”
“那好!我就知道刚子是个亮堂人,另外我再悄悄给你透露一下,邹老师也是单身呢!她老伴去世有两年多了,你老伴也去世多年了,你们俩要是往后能走到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儿女们再孝顺,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班要上,有自己的家要顾,你一个人孤单单地住着总归是不安全。到了这把年纪,身边有个半夜里能帮着打急救电话的人也是好的啊!”
“那是那是,谢谢安大姐,还是你考虑得周到,盼着你早点归队,我请你喝养生汤,约邹老师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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