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没有和自己独处的经验,不会懂得和别人相处。”——蒋勋
在中国文化里,“孤”和“独”算不上是好字眼。《礼记·礼运大通篇》里写:“鳏、寡、孤、独、廢疾者,皆有所养……”这里面的“孤”,指的是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独”指的是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年人,都有令人悲悯哀伤的成分在里面。所以中国人通常会不自觉地去避免谈论“孤独”。而在西方的语境里,“孤独”的意义就不一样。比如“solitude”,其词根“sol”源自拉丁文里“太阳”的意思,而希腊语里的“sol”是“唯一”的意思。所以西方语境中的“孤独”就带上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负的美感。两种语境下的“孤独”也因此有着明显的气质上的不同。而蒋勋在他的《孤独六讲》里所谈论的孤独,其实更接近于西方语境中的那种。
孤独本身没有什么不好,而害怕孤独才是值得警惕的。每当我们无人陪伴或理解时,其实就会蕴藏着独立感受、思考、对话的契机。平时不曾注意的人和事,不曾面对的错综复杂,都会帮助我们厘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更增一分灵台清明。而如果在这个时候放弃这个契机,急着去寻找远离孤独的方法,也就容易陷入一种巨大的虚无和无助之中。而想要快速打破孤独的动作,则会造成更大的“孤独”感。
很多人年少时都会有暗恋的经验,对方可能完全不知情,于是只好自己写诗、写日记,笔下的文字在一次次的情思寄托中,变得越来越细腻动人。我们有时候会站在绿荫繁花下呆立,在操场角落中失神,开始想要知道生命是什么,开始试着把衣服穿得更好看些。走过暗恋的人面前,希望被注意到。我们的生命因而悄悄地发生转换,从中发展处出更美好的自我。这本质上是一种情欲的孤独。虽然无望,虽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找到了情感丰沛的自己,了解到原来自己为了心之所喜,为了爱慕的人,可以这样绵长笃定而又不计回报的付出,理解到爱的纯粹和真谛。我们其实是在学习与自己对话,与自己谈恋爱。而如果急于回避这种孤独,在还没对“爱”有过深沉的体验和思考时,就给予粗糙的表达。这样的过程也就戛然而止。在多年后回忆起时,也就少了那份意蕴。
有的人接受不了独处的状态,或者无法忍受在人群中孑然独立的样子,所以总是在不停地说。但语言这种东西的吊诡之处在于,它往往离本意很远,人们的情绪、习惯、阅历、喜好、态度等等,太多因素影响到对于语言的理解,以致到后来大家猛然发现,语言从来不曾把我们生活的维度向彼此拉近那么一点点。蒋勋在法国读书的时候,在巴黎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个开餐馆的宁波人。有一天,蒋勋听到房东的妈妈——一个宁波的老太太,和一个法国人在说话,说话的速度很快,但她说的不是法语,而是发音如唱腔的的宁波话。两个人听不懂彼此,却说了很久很久。这里面没有争执和误会,只有平和的“对话”。在很多时候,语言不过是交流的衍生品,而共同的语言反倒是误会的开始。我们会和人吵架,觉得对方听不懂自己的心事,或许正因为我们误认为彼此拥有共同的“语言”。在这种意义上讲,人类只有在和自己对话的时候才是真实的。
希腊的哲学注重思辨和推理,并把这个过程视为很重要的一环。我们读柏拉图的《对话录》,在《飨宴篇》里面就针对一个主题——Eros,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讨论,发言的有医生、戏剧家、诗人,各自对提出对Eros的解释,但是否有结论?柏拉图好像并不关心。而中国儒家的传统则不然,它往往是一种结论式的原则,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个结论,是可以奉为教条的格言。但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是遵循了怎样的逻辑,儒家并不关心。东西方的哲学在这里就存在一个分野。所以中国人去读希腊哲学可能会有一些不耐烦,我们会不自觉地觉得,怎么读了好几页还没有结论出现?而这种对于“结论”的追求,又会导致我们对于思辨过程的忽视,平时的讨论也不过是结论与结论的碰撞,没什么中间地带。每个人都急着发表结论,当对方的结论和自己的不一样时,就只能比谁的声音高,比谁的拳头硬了。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人不急于站队,而是从双方的角度都想一想,表达一些“中立”的立场,恐怕这样的人将是最不受欢迎的。于是,“思考者”感受到了“孤独”,孤独成为了思考的代价和前提。对或者不对,是两个极端,这中间的“孤独”地带,才是思辨的空间。所以有时候,对于偏激的思维来说,其解药正是孤独。
还是在巴黎,蒋勋交了一个经历过文革的朋友,他说文革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有人说要怎么样怎么样的时候,你先不要动,先观察,然后发现有一半以上的人都这样讲的话,你就开始这样子讲。然后你千万不要变成那最后的几个和最前面的几个,因为都可能倒霉,靠错边就不好了。这个世界大多时候都是一副热闹喧嚣的样子,太多人声嘶力竭、面红耳赤,这里从来不缺乏立场和态度,它们之间的交锋猛烈乃至惨烈,有时候还煞是好看。这里面缺的是思考,是不急于下结论的“孤独”。当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认为一件事是不好的,剩余的百分之零点一才刚开始讲:“其实……”大家九已经开始骂他了:“你脑子进水了吗?”而实际上,这个人可能不是选择赞成或反对,他是选择了思考。所以蒋勋认为思维孤独是人世六种孤独中最大的一种。作为一个不思考的社会里的思考者,他的心灵是最寂寞的。因为他必须要先能够忍受所发出来的声音,可能是别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的,甚至是别人要立刻去指责的。作为一个孤独者,他能不能坚持自己的思维性,这是个很大的考验。
前几日,我在某个微信群里看到有人分享了一篇文章——《小国无外交,穷人无社交》,好奇之下点进去读,事实充分,论证也还严谨。顺着文章的思路往下演绎,读得我脊背阵阵发凉,原来自己离成功人士的理想状态还这么远,而且好像快没救了。不过我又猛一惊醒,这不正是时下“成功学”的惯常套路么?分析现状,制造焦虑,然后贩卖解药。这篇文章里面其实很隐蔽地藏有两个预设前提:“没有社交”是不好的,“不成功”是不好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明确肯定吗?不一定。但在当今的社会氛围下,恐怕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于是乎,文章虽然前提可疑,但仍然成为了说服力强大、不证自明的存在。这本身是一件细思极恐的事情。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贪恋“平和”与“闲适”,他估计是断然不敢去公开发表这样的言论的,因为这意味着他立刻会被贴上“不上进”、“没能力”的标签。如若他的“平和”与“闲适”可以顺利安放,那么占大多数的追名逐利者们的价值,以及为之付出的辛劳、焦虑、痛苦……又何处安放呢?所以,这个人要么被“消灭”,要么还是沉默不语的好。从这个角度来说,孤独是思考的缘起,也是思考的代价。不过好消息是,在孤独中,个人体验会变得充盈,真正的孤独者有千种方法让生活变得富有内涵。当他看着茶馆墙上挂着“喝茶去”三个字淡然一笑,而同行者骂他又在“痴笑”时,他明白其中真义也只有孤独的人才懂。
当我们一个人在城市的角落里孤独地坐着,看人来人往,看忙碌于生活的众生,有片刻的寂寥感。这时,我们给自己泡一杯茶,给自己捏一捏疲惫的肩膀,跟自己在一起,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做自己的朋友,变得更爱自己一点。这样的状态下,孤独使我们完整,使我们得以更加健康地去爱其他人,去照顾和负担其他的人。所以在蒋勋看来,孤独的核心价值正是——“跟自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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