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黑格尔
大约十年前——十年往上一点的时间,那时我还在读高中。
那会儿可不是个好年景——很多跟我一样现在从业了好几年的人,那时也还未曾领略过市场的风云诡谲。
很巧,2007年,我在美国度过了暑假。家里定了几份报纸,有华尔街日报,也有USA TODAY。小镇上的报童每天清早定时骑着死飞把报纸丢到宿舍门口的草坪上,等我取来报纸,母亲往往也就做好了早餐。我和父亲一起坐在阳台上,喝着沃尔玛最便宜的牛奶,吃点早餐,看看报纸。如果有吃剩的面包,爬到阳台上乞食的松鼠们一定很乐意堂食,吃剩了还可以打包。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这大约就是生活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早上,父亲看着报纸,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从装满牛奶和果汁的玻璃杯上反射到他正在看的报纸背面,有点晃眼。他狡黠地对我说,Morgan教授赌输了,晚上让他请客吃饭。隐约看去,似乎是什么次级贷款云云。
不知为什么,十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一刻,我正在盯着看的,是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凯尔特人三巨头正式成军。
但是仅仅过了几天,一切似乎就变了。
小镇上开始出现了很多贱价出售的房子——可笑那时,我只是拿来当了一个“美国房子便宜”的例证。又过了几天,按计划去纽约游玩——墙街自然是不可不去的景点。07年的危机,还远未到08年那么不可开交。街上不时见到快步跑过的金融民工,有的还会停下脚步一起闲聊两句。
当时以为他们眉间的愁容,只是金融民工疲惫生活的写照。几个月后才彻底明白,那还是一个幽灵,金融危机的幽灵,在墙街游荡。
暑假结束,回了国。接下来在贴吧、篮球和高考里过完了高中的时光,大洋彼岸的危机,远得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现在这个时点上,中国的金融从业人员,大多运气还是不错的。对于大部分35岁以上的从业者来说,08年的危机,是他们第一次——对一部分人也可能已经是最后一次正面感受到世界性的经济危机的伟力。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过往几十年的历史里,汇率双轨制、市场化改革、国企下岗、银行技术性破产,这些节点,他们大多完整地经历了。
对于35岁以下的从业者们,大多可能不太容易直观地感受到那一份萧条的气息。考虑上更多的从业人员可能有着硕士以上的学历,今年,对于35岁以下的大部分从业者来说,都是第一次真正面对世界性危机。当然,请相信我,以后我们都还有的是机会面对。
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完整地经历过十年前的危机,但是始终作为一个距离很近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切。
把时钟拨回到2009年。那一年,我高考完,进入了大学。那时候的世界,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呢——美国的失业率9.7%,英国失业率超过7%,欧猪五国和一些传统上富得流油的北欧国家都行走在国家破产的边缘,GM和克莱斯勒申请破产,日本受到汇率波动的影响,当年1月企业部门总亏损2.6兆日元。俄罗斯抢在前一年奥运的时点上胖揍了一顿格鲁吉亚,卡上校在利比亚看起来依然如日中天。
跟当时弥漫在市场上的绝望比起来,今天的情绪,显得幼稚,甚至有点荒谬。
09年的夏天,我在香港和澳门。各个机构的职员们,再不复前几年高谈阔论时的神采飞扬。每天谈论的,是自己的房贷,和不知道明天是否会被裁员的恐慌。
要说有多惨呢,我来打个比方。在一片愁云惨淡的2018年,A股下跌大约在25%左右,而十年前的2008年,A股下跌了65%。把今天的绝望情绪再放大个两倍多,那种心如死灰,确实就是2008年的真实写照。
但是很快,在Ben Bernanke的主导下,各国央行开始了争先恐后的放水。于是Bernanke得到了一个绰号,Helicopter Ben. 后来的故事大家也就都熟悉了,从2012-2013开始,经济又进入了一轮说不上算不算复苏的增长期。说来滑稽,今天叫喊着人民币下跌一定会破7、经济会受到汇率的沉重打击的声音,听起来跟十年前格外相似。只不过,那时候大家是叫喊着,人民币升值一定会破7,经济会受到汇率的沉重打击。
顺便,十年前有那么几个当时的牛人,最典型的代表是曾经预言了香港楼市崩盘的谢国忠和当时的著名博主牛刀。他们告诉你,中国房价泡沫要破了,房价要崩了。十年过去了,曾经的空军司令,自己倒是唱起了多。
你看,经济学家就是这样。
受到年龄的限制,我身边的从业人员们,似乎还是以年轻人更多一些。
即使工龄比较长了——大多,也还是没超过10年。很抱歉,过去这七八年的工作经验,不一定能帮助你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天。
跟普通的投资人和民众比起来,在机构里吃饭,大到监管、小到信用社或者小贷公司,一套“规范”的操作,是很重要的。它不一定能帮你发财,但是越接近绝对理性的投资人,往往也越安全。可惜,就像黑格尔所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2004年,听起来已经是个有点遥远的记忆了。
但是十年前,在那样一片愁云惨雾里,我坐进了风险管理的课堂。老师是个美国归国的phd,姓曾。既然能在美国熬到phd毕业,想来年纪不小了,看起来却没比我们这些十七八的半大小子大多少。十年过去了,不知道曾老师的发际线是否安好。
风险管理课的第一个案例,曾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人,他叫陈久霖。2004年的时候,他43岁。
在43岁以前,陈先生的经历,是一片春风得意的。他从湖北黄冈这个高考重镇里考上了北大,1997年被委任为中航油新加坡的总裁。用了7年的时间,他把中航油新加坡的资产做大了700多倍,以两千多万的年薪成为了顶级的职业经理人——当然,那时候坊间更习惯叫“打工皇帝”。
2004年发生了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陈先生在7年积累下来的自信下,跟美国的“油神”、共和党的大金主 T·B·Pickens 干起了原油期货的对手盘,然后被割了一波5.5亿美元的韭菜。事后来看,我们都会觉得陈久霖一个根本不懂交易的人跟Pickens干对手盘,只能用“自寻死路”四个字来形容。但是设身处地地想,一个学语言出身的人,七年时间把一家公司的资产翻了七百倍——如果是我,大概也会萌生出这样“天下大可去得”的自信吧。
同样,我举出这个例子,是为了跟大家分享一件事——过去七年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在未来即将到来的冬天里,都不会帮助你安全过冬。
果然,仿佛是为了再给黑格尔的话语多做一个血淋淋的脚注,今天联合石化又栽在了同一个坑里。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时候,一定未曾想过人类可以多么愚蠢吧。
十四年后,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周期后,陈久霖先生的本家陈波先生,跨进了同样的一条河流。
同样的违规操作,同样的风控失灵,同样的监管缺位,甚至是背后同样隐现的GS的影子——下午看到中石化股价下的新闻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里,一股阴森的寒意从尾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打了个寒颤。
是不是明天业内就会流传出一个新的玄学——不要让姓陈的人带原油团队?
媒体们翻出了陈波之前认为原油会在60-80刀波动的言论落井下石——可是即使传奇如哈撒韦、如量子基金,也都有交易失败的时候。市场里从来没有常胜将军,更不会有独孤求败的“神”。
交易失败不可怕,但是只能做现货的公司干起了纸货,化身成橡皮图章的风控部门,只要这些都还在,还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陈久霖。上一次是5.5亿美金,这一次估计是billion量级的损失,下一次会是多少?
工具不会错,错的从来都是人。
即使经历了Nick Leeson,经历了伦敦鲸,全球的外汇衍生品的名义本金仍然在过去的七八年时间里攀升了50%。即使经历了一个陈久霖,也仍然出现了陈波。
Billions有一句台词,虽然出自猥琐的SEC前职员Spyros之口,却意外地让我记到了现在:
Compliance are to be complied.
冬天很冷,一起御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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