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历八月末,北方的大豆成熟了。地里的大豆我没有细细留意过,因此写不好。大屯不少人家都种黄豆。这次回家,路过之处看到乡民们已经开始晒豆了,不由的想起一件往事。
大约三四年前,也是秋意渐浓的时候,我们从城里回到家,婆婆嘱咐先去看看大舅,说是身体不太好,很重的哮喘病。老舅家在不远的微山县,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多分钟。
我记得庄子里的道路不太宽,但是比起江苏,山东的村子明显整洁一些,路也平整的多。陌生的小路,在我眼前纵横交错,新鲜,又亲切。
车子在离老舅家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家院子门口堆满了收割下来的豆杆,金黄色的,铺满一地。
我们拎着节礼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都弯着腰,头上裹着毛巾,手里挥舞着农具。
出于好奇,我快走了几步,走进才看到,他们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大大的铁叉,一叉下去,将地上的豆杆高高扬起,四散开来,豆荚纷纷掉落。
起先,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转身问老唐,他说,这是黄豆,你喝的豆浆就从这儿来。
忙碌的几个人看见有人走过来,都抬起了头。最前面的一个男人连忙摘下头上的毛巾,迅速的擦擦脸上的土灰,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老唐说,快喊大哥。
我看清这是一张黝黑的脸,大约四十来岁。接着,一个年老的妇人迎上来,小小的个子,后背微驼,缠在头上的毛巾遮住了半边脸,几缕花白头发凌乱的垂下来,被汗水粘在脸颊上。她头上那条旧毛巾,原本的蓝白条纹已被岁月磨尽,如今是说不出的灰土色,老迈,沉重。
老唐说,这是舅妈,快喊人。
舅妈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着,听不太清楚,大意是问候我的公婆,还说来就来吧,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
正站着说话,一个身影最后走过来,头上没有裹毛巾,一头一脸的灰尘。我想,这就是老舅吧。
果然,老舅一开口就数落舅妈,说净让孩子们站在外面,还不进去倒水啊。说完,他扭头就往自家院子里走去。我们跟在后面,也往院子里走。
我仔细打量这背影,只见他穿着洗旧的棉毛衫和毛背心,衣裤稍显肥大,衬得身体更加的瘦小。他的背驼的厉害,咳嗽起来,后背一起一伏的,不住的颤抖。

那时正是傍晚,夕阳的余辉正在消散,有些人家炊烟已起,到处弥漫着稻黍的香味,气息温暖,丝丝醉人。然而,老舅家里黑魆魆的,没有一点生气。当院其实不算小,却因为杂乱的堆放着农具,显得有些局促。几间砖瓦房静默在院中,悄无声息。
进屋,点灯,倒水,谦让着坐下,来不及看清屋子里的布局陈设,却被老舅一阵咳嗽声惊起。他坐在小马扎上,咳嗽起来身体缩作一团,黑瘦的脸庞更加的看不清了。我低下头,寻见他脚上一双黑布鞋,鞋沿已经开缝了。
天色渐暗,我们赶路大半天,着实累了,说着话便要告辞。舅妈殷勤的拉着我的手,说是留下吃晚饭吧。我们连忙说家里已经做好饭,等着我们回去呢。
老舅没说话,急忙起身,从里屋拽出一只口袋,他说,带回城里,喝点豆浆吧。
我们推让着,说不用了。这时,好心的舅妈连忙打开口袋,拿了一只小碗,又找出一只塑料袋,不由分说的就要舀豆子。
我们正准备劝住,谁曾想,老舅在背后大吼一声,说,我让孩子们带回家一袋子,还舀出来做什么?一袋子都拿走!
老舅似乎生气了,舅妈被训斥的很没有面子,我们也觉得尴尬。看得出,沉默不语的老舅,在家里说一不二。
这种情形下,我们不再推辞,老唐背走了一口袋的黄豆。

老舅一家把我们送上车,老唐说,舅舅您保重身体。老人没说什么,嗯嗯的,不住的咳嗽。
我们把一整袋黄豆拖上车,老舅一再嘱咐我们,说多喝点豆浆对身体好。我说,记住了,舅舅放心。
回到家,我把看到的情形告诉婆婆,她不住的拿衣袖抹着眼泪,眼圈红红的。她说,你们老舅啊,不容易,一辈子为家没享过福,净受罪了。于是,我开始后悔告诉她这些。
至于老舅的生活不顺,我也是在他去世后才陆续听说的,他一辈子辛苦,年轻时出力养家,七个兄妹,谁让他是老大。婚后依然辛苦操劳,日子不富裕,子女也不省心,年老又多病愁苦,种种艰辛,一言难尽。
作为晚辈,我与他几面之缘,本不该说长道短,然而,一袋黄豆的恩情总不能忘。
今年,又见家家户户晒豆,于是回忆起这位辛劳一生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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