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十五岁那年，妈妈在生下了弟弟后去世了。没了妈的孩子比别人过得更艰难。
随着渐渐长大，关丽君成为那一片儿有名的美人，一样的衣服，在丽君的手上修了腰身，上身就比别人好看。别人都一样的短头发扎两个刷子一样的小辫子，丽君却偏偏和别人不一样，巧手三下两下，就把头发都盘在头顶上，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脖子。大家都说二姑娘象月份牌里的人，要到照相馆照张照片，都能挂在橱窗里当做广告画用。不但人漂亮，脑子还活泛，伶牙俐齿，是个人人都想多看一眼的姑娘。和丽君关系最好的宝琴，是独生女，因为家里只有这一个孩子，经济条件比较好。宝琴喜欢和丽君在一起，什么好东西都拿来给丽君，有时候是一个窝头、有时候是本画书、有时候是颜色漂亮的头绳。
这天，宝琴对丽君说：“听说了么？现在都流行跳舞。”
“跳舞？那是什么？象是电影里那样？”
“可不。我小姑就会，我想去学，咱俩一块儿呗。”
“行。”对于这样的事，丽君向来有热情。
很快，俩人都学会了跳舞，因为没有像样的衣服，每次去跳舞的时候连裙子都是宝琴的。从家里出来，先到宝琴家换上行头，再去跳舞。舞场里身材高挑、面容俏丽的丽君很快成了明星一般的人物，但她只和宝琴跳，每次听到别人夸丽君，宝琴也沾了光似的高兴。
有一天，跳舞结束，俩人回家的路上，还捡到了一个锅盔，这在当时比金元宝还金元宝！宝琴家不缺这个，丽君就独自拿回家，和妹妹们分享。那可是纯白面做的啊，看着妹妹们吃得高兴，噎得伸脖子瞪眼睛，几个人捶背的捶背、捋脖子的捋脖子、倒水的倒水，咽下去后再搂着哈哈大笑，妹妹们觉得姐姐去跳舞还会有这样的好事，更是用崇拜的眼光看她，坚决打好掩护。
明丽的日子说变就变，文革突然而至。丽君的美丽成为犯罪的证据，高高的盘发、有腰身的衣服、爱跳舞，这些让平时嫉妒的人有了完全发泄的目标。于是，丽君有了个响当当的罪名“资本主义小姐”。丽君心气高，出门还是头抬得高高的，这下又惹恼了那些人，开了批斗会，就差没游街示众了。
关老爷子害怕了。当时知道这一家子都是满族人的少之又少，可如果丽君不知收敛，一旦让人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一家子的性命都成了问题。没事还要夹起尾巴做人，看看那些被冠上“满清皇帝的孝子贤孙”的人日日受折磨，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关老爷子把丽君锁在了家，丽君怎么肯被困困在小小的屋子？在妹妹的帮助下，她偷偷溜了出来，就在跑出去找宝琴时，又被别人看到，头发居然还是盘着“资本主义小姐”的样子。丽君被关起来就觉得受了委屈，所以嘴上就没服软，别有用心地人居然以“割资本主义尾巴、剃资本主义小姐的头发”的名义，按着剃成了阴阳头。阴阳头，就是把头发从中间分开一半剃光，一半保持原样。二姑娘再也不能有与众不同的盘发了，甚至连门都出不了，对于一个漂亮姑娘而言，这是个多么恶毒的招数！
五
文革的影响，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了下去。
二姑娘丽君跟着了位好师傅，学到了出众的修表手艺，还到上海专门进修了两个月。当时的聘礼流行“三转一响带咔嚓”，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照相机。所以手表成了标配，条件好的买个大牌子，条件一般的买个普通表。修表，成为了一个火爆的行业，尤其是技术高的老师，身份地位都高于一般人。这么说吧，在计划经济什么都凭票、什么排队的当时，连买菜买肉都有人给丽君留又便宜又好的。
二姑娘虽然漂亮，却没有传过绯闻，一来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好传的，二来，头发长长的二姑娘凌厉了起来，骂人一个小时都不带重样的，爱嚼舌头编排人是非的中年妇女还真有点拿不住她。
日子在二姑娘认真工作、努力提高技术中一天天过去。
二姑娘结婚了。
张志强，父母都过世了，一个大厂的男人，长相不错，人老实。经人介绍，俩人见了面，丽君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太多的期望，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只觉得是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男子，丽君对男人的所求也不过是“安稳”两个字。于是，两人在交往了一年后，顺理成章地领了证。
能娶到丽君的男人都会让人嫉妒，于是有人盼着二姑娘结婚后能变成潘金莲，好像这样才对得起她的长相。
还有那些垂涎丽君美色的男人不怀好意地搭讪的。
“丽君，下班我等你一块回去啊？”
“丽君，还跳舞不？我请啊。”
“丽君，你晚点回去，看电影去呗！”
但凡有人敢有所表示，都被丽君结结实实地给骂了回去。
如果能有幸碰到这男人的家人，管他是老婆还是老妈，也一并不客气地一堆一堆地撂难听话，而且见一次说一次。一个大院住着，都是熟门熟户，谁受得了丽君这样的持久战啊，况且还是一家人都跟着颜面扫地。也有要点脸面的，实在挂不住，直接说：“姑奶奶，你厉害。以前的事儿算我错了，你也别找事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我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这事儿就算拉倒了。”
“撑船？”丽君冷笑着，用下巴指指了脚上的皮鞋，“别说船了，我脚上的鞋，37码的，你放进去，撑个试试？”
这个株连九族的办法真是有用，很快再也没人敢招惹她了。
家里的贫困给丽君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她对于金钱有着无比的渴望。于是丽君拼命地工作，她不在意加班加点，只要有活儿，她都干，从整只手表的维修、更换零件、日常维护、到擦油泥这样的小活，她一直秉承“是钱不嫌小，苍蝇也是肉”的原则，疯狂地挣钱。
挣了钱的丽君也能花。
再也不用担心“资本主义小姐”的丽君，再次展现出了她对美的无上热爱，标志性的盘发、挺直的小立领、收紧的腰身、熨得平整看得见中缝的裤子、锃亮的皮鞋都是流行的款式。好多东西都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上海那可是当时的流行时尚之都。小时候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父亲一直对身边事物的苛求，让她对于吃的、穿的和用都有着更高的追求。
结婚的小两口，住进了张志强厂里分的房子。老式的宿舍楼，一层共用一个大卫生间、一个一排水管的大水池。丽君最常出现在水池边，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涮拖布，她的房间总在拖得最干净的，第一个挂上绣花布帘、桌上铺着格子桌布、桌上摆着玻璃花瓶、漂亮的木质座钟、缎子面的被子，素雅的床单连皱褶都没有。每家门口简易炉子和一个小厨柜就是各家的厨房，丽君家的碗都是好看的瓷器，每天烧饭的香气最诱人，常常有肉味飘出的饭菜发出巨大的诱惑，让隔壁一到饭点的家长得把孩子锁到屋里。夏天的冷饮、平时的点心、冬天的汤圆，只要她想吃、只要有卖的，就必定让张志强去买，张志强虽然名字里带有一个“强”字，却一点，不！连半点也不“强”。当然，娶了这样漂亮、能挣钱、做家务一把好手、还没有绯闻的厉害女人，他连想“强”的念头都不曾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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