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程小曳那天在院子里吃着绿豆冰棍,看着满院子外公种的指甲花,开得正艳,突然城楼处传来了久违的二胡声,那种拉过来拉过去的声音,程小曳一直觉得像是木头在抽泣一样,让人不舒服。因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这声音了,这天她就突然问了外婆,这才知道有时候外公也会到那里拉二胡。城楼上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在凄惶的二胡音下,像是被后羿射下的受了伤的太阳掉落在了此处。这晚,她随外公去了城楼。
拉的仍旧是那首《二泉映月》,老爷爷一边拉着一边晃着脑袋,沉醉不知。木楼子里被昏黄的白炽灯一照,更像是牛皮纸上的画面,厚而韧的质地,那些岁月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柔和了下来,在心中淌开了。
令程小曳意料不到的是林泫竟然也在,她就站在一张大方桌旁,正把一条白毛巾盖住大水壶的口子。她只穿一件素色连衣裙,虽然不怎打扮,但却是个好看的姑娘,眉清目秀,静静地站在那儿让人觉得心里平静与踏实。这时候,见到程小曳,她便把头低了下去。五官就埋在了阴影里。程小曳本想过去跟她打招呼的,见她这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想也没什么同她可说的。
她就坐下来朝外公问去,外公轻声说道:“她是这位拉二胡爷爷的孙女,这小姑娘原本在城里,可父母不幸出事走了,在城里无依无靠便从城里来到旧镇找她爷爷。”听到这里程小曳心头一颤,瞬间难过起来。
“爷孙俩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那孙女刚来那几天,听着这曲子,哭得个不成个样子。我就说换些开心的曲子,那孙女犟着一张脸就不肯,小小年纪心事重重,撞上了这等事也是可怜。”
空气里有了一丝莫名的悲伤,程小曳就这样默默地听了一个晚上,离去的时候,她跑到林泫身旁说:“那个……我叫程小曳,你应该认识我的,就住在邱毅升家隔壁,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有谁欺负你,你叫告诉我,或者告诉邱毅升也行!”
同外公从城楼走下来的时候,趁着一片漆黑,她哭了起来,不停地抹着眼角上的泪水。她想到虽然我父母经常吵架,但都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有邱毅升他们一大群好伙伴。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找了邱毅升,然后单手叉腰,一只手指着他说:“喂!邱毅升!你以后可要好好对林泫,她现在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邱毅升一脸懵住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回事?你可把我吓傻了啊!”
“你胆子有这么小吗?我又不是什么怪物,你难道不知道林泫她家的情况吗?”
“知道啊,怎么了?”
“那你知道他爷爷在城楼上拉二胡的事吗?”
“知道啊,而且我还到听过几次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干嘛啊?你不家里也有事吗?我怕你这小脑袋瓜撑不住。”
程小曳一愣,不知道该怎样对上去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说:“哦,对了,你家的小鸡仔长大了没?我还等着去看它的风采呢!”
“这事可不能超之过急,都还在院子里跟着母鸡‘叽叽’叫呢!曳子!你的要求我会答应的,我现在就去看看她,我走了!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那小鸡仔,我妈会告诉你是哪一只的。”话音刚落,就只瞧着邱毅升的背影了,程小曳顿时心里不是一番好滋味,也顿觉没事可做,便去了邱毅升家看小鸡仔,毛茸茸的,黄色的一小团,把饲料放在手心里让它轻轻啄。之后程小曳除了每天要躲着邱毅升和林泫,就是去照顾他家的小鸡仔。
虽这样说,但程小曳心里是难受的。当天晚上她锁了房门从衣柜里翻出自己多年未穿的裙子,也是一条素白色的,裙摆上有着蓝色小碎花,是她母亲当年在集市上讨了半天价给她买下的,虽然有些短了,但仍旧有种说不出的好看,裙子也好,她也好,都生了一种经久不变的美。在镜子前面摆弄了许久,第二天便又换上了短袖,牛仔短裤。
青年生命里的过家家不只是觉得好玩,道不明的情感都似暗涌般存在着。
06.
邱毅升在旧镇里的名气可不比王川的新镇小霸王名气差,自从有了所谓的女朋友后,那些关于男人魅力的一面都一一迸发了,可在程小曳眼里他的行为就是故作嚣张,发在谁眼里都有看不下的时候,更何况是王川,那几天程小曳处在一种复杂的心境中,一边替他担心又一边抱怨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天他被围了,程小曳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那天刚准备去找他,便在进城门洞的一条小巷的转角处听到了诡异的声音。程小曳当时头脑一转溜就想到是邱毅升出什么事了,便赶紧跑了过去,果然他正被一群人围着倒在了地上,她便大声叫道:“喂!你们一群人打一个也太不公平了吧!快住手!要不我叫人了!打架了!打架了!快来人啊!”
因为在旧镇里头,这群人不免有些心虚再听了程小曳发了疯似地狂叫便立马跑走了。
邱毅升咽不下这口气,更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便叫着几个兄弟去新镇堵王川。程小曳拦住他们:“你们疯了吗?邱毅升别去,这样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有意思吗?”
“曳子,这事跟你说不清楚,你还是快回去吧!”
那天邱毅升在新镇没有围到王川,当天晚上就在新镇摆起架势,跟着一群兄弟在新镇的烧烤摊上合了一张大桌子,一群人又是喝酒又是高声说话,那场面相当壮观。
当天傍晚程小曳独自一人去了城楼上,她缩在角落里,一边哭着一边看着脚下的青石砖块念着:“邱毅升那个傻瓜,不知道人家喜欢他啊?这个傻小子,总是喜欢帮别人出气,也不知道关心一下自己,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接着说:“像以前老老实实的在河边玩不好吗?干嘛要去惹新镇上的那些家伙呢?我承认自己比不上人家城里姑娘,但我对你……哎,说了你也不懂,成天只知道打打闹闹,当真要出了是才肯撒手?”
随后听到有上楼的脚步声,便停止了抽泣,在二胡曲中程小曳悄悄的离开了城楼。她第一次觉得这二胡曲生了一丝莫名的慰籍,同上次一味的悲伤不同,她一步一步跟着曲子回了家。
07.
这天清早有人来敲门,这个点除了邱毅升就是来找外公上山的隔壁屋陈大爷,然而开门的时候程小曳吓得吸了口凉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见她。
“我觉得你对程毅升真得很好。那天你在城楼上独自说得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听的。”程小曳刚把房间的门关上林泫便说道:“我来呢是想告诉你,我同邱毅升根本是不可能的。”
程小曳一愣,那句“难道你不喜欢他”还未说出口,林泫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去省城找我的一个叔叔。”
说罢她猛然抱住了程小曳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邱毅升,你就说是我甩了他,让他死了这条心。还有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你要勇敢些,他是个不错的人。这样打打闹闹也不是一辈子,也不能一辈子去了。”程小曳清楚的记得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拂煦而来。
林泫走得第二天,邱毅升又出事,这次是被人拿刀砍了一刀。幸好他小子身手敏捷,只是后背划了一道口子,那持刀的人原本也只是想吓吓他,告示他不要这么嚣张。
他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朝他们砸去,没砸中,却把那人吓了一跳,那人吐了口吐沫说:“妈的,你这小子皮的很啊!”
邱毅升眼看其他几个人也要动起手来了,便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
一直追着他在旧镇子里绕圈,邱毅升的白背心被鲜血染得通红,那场面也是惊心动魄,直到跑回了家,那群人才没再追来了。
但后来,程小曳仍没说出口,原是有所顾忌,她怕万一邱毅升拒绝了她,以后是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后来总想起林泫的话,就又鼓起了勇气。
然而现实却是这样的,那几天邱毅升很失落,也很少出门。好几次程小曳去他家找他,他母亲一脸歉意地说道:“曳子,不好意思,我们家毅升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是板着一张脸,我们问他什么他都不说,你们是不是跟他闹什么矛盾了?”
“没有啊!伯母,哪天有机会我找他兄弟一起来看看他,哦!对了,伯母他的伤好点了没有?”
“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唉,你说这孩子没事去招惹那些人干什么啊?”
邱毅升从来就没有对她这么疏远过,她一怔,突然整个人都出现前所未有的慌乱,她越想越乱。
后来有一次她在城楼上看见了他,穿着那件染了血渍的白背心,洗不掉了,衣服被缝合了,但程小曳知道那下面有一道长长的血红的疤,邱毅升依旧是邱毅升,带着他独有的喜爱,不喜欢换掉穿习惯了的衣物。他盯着外边的水田一动也不动,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而程小曳泪珠已挂在了眼角,“邱毅升,你振作一点好吗?不要这么……”话还没说完,邱毅升的声音便大声地传了上来。
“你其实早就知道她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跟她告别的机会?为什么我会弄成现在这么狼狈?为什么?为什么?”邱毅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对自己生气了,这一刻程小曳脑海里那些林泫为她编排的话早已化为了一片浆糊,她愣住了,记忆中邱毅升从未这样大声吼过她,也从未流过眼泪。
之后邱毅升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抹去了眼泪,然后头也不回地丢下了程小曳走了。
邱毅升最怕的就是不辞而别了,而这件事是程小曳多年后才回想起来的。邱毅升是单亲家庭,当年他父亲抛下他们母子不辞而别的时候邱毅升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可他父亲拿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他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这种被遗弃的感觉,邱毅升是厌恶的。
程小曳走下城楼,一路上她伸手触着那冰凉的青色大石块。夜重重的压了下来,她无法形容自己当下的心情,是难过,是委屈,但是邱毅升会不会比自己还要难过,委屈,程小曳这样想着,忍不住哭了出来。
08.
再次见到林泫的时候,已经是六,七年后的事了。她结婚了,回到旧镇的时候,准备把爷爷接到城里去住。
林泫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年邱毅升被砍了一刀,命大没有死,然而后来却因为在镇子旁的一个水库救人,而丢了性命。林泫抱住程小曳哽咽着说:“他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命却是这样啊?他不是水性很好的吗?为什么会这样?”程小曳想起一句话来,忘了是从电视上还是大人们口中听到的,好人命都短。
程小曳又想起那个傍晚,她再次去了邱毅升家里,邱毅升的母亲却说,他被一个亲戚叫去临镇玩耍去了,说他这几天比前几天状态强多了,说不定过几天回来就会像从前那样同你们一起玩了呢!
“过几天”,“像从前那样一起玩”。这一等,却等来了邱毅升不幸的消息。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程小曳的父母又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在去年的夏天离婚了。那凄凉的二胡曲子也算是到了尾声了,该发生与不该发生的都来了,都过去了。
河边的草儿幽幽地长得茂盛,长长的小河不知尽头在哪儿,也不知流向哪儿。程小曳时不时会在夏天的傍晚来到河边,仍旧是钓鱼的人们,洗澡的人们所营造的热闹气氛,夜幕来临,不经意就被花点蚊子狠狠地钉一下。花露水,蚊烟香仿佛成了过时的旧物,余晖让人想起烛台上将尽的烛焰以及那流了一地的红蜡。
她坐在一旁的高地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好像邱毅升那洪亮的声音一直就在耳畔萦绕着,像是一首歌,倒是没有二胡曲那过分的苍凉。城楼上依旧有人在拉二胡,是程小曳的外公同着几位老大爷在拉,从上世纪拉到下世纪,在旧镇里是不会过时的。或许当她老了这二胡曲又会有了不同的苍凉意味了,拉着自己的这支青春故事。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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