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

奶奶，原谅我，在这样的夜晚，我又想您了。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奶奶说：人生就是一场聚会，来了，齐了，走了，散了。也许爷爷走的时候，你就已经明白，离散了的日子不远了，可是，你走时的眼神分明告诉我，你多想再聚一会儿啊。是啊，那么多的子女晚辈，你该是多么的不舍啊。

关于奶奶的记忆，是从母亲和邻居的口中开始的。我想，关于奶奶的记忆，不会在棺盖钉上的那刻结束的。我那苦命而又坚韧的奶奶，终于走完了她的一生，在亲人的陪伴下，于丁酉年大年初五下午四点零三分走了，我不相信有来世，但那一刻，望着瘦小不足五十斤的奶奶，我真心希望有另外一个世界温暖她的灵魂，希望我的奶奶，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能拥有幸福安祥，远离折磨与苦痛。

长大后我时常和别人吹嘘，我的生命力可强了，出生三天就会吃饭了。说的次数多了，我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事实是，三个月就真的开始吃饭了，那是奶奶用嘴嚼烂了喂的，在母亲奶水不足物质贫乏的年代里，这可能是唯一的方法。这是最早从母亲和邻居里听到的关于奶奶的事，只是这种事，直到奶奶离开我，都没有听奶奶说起过。

与奶奶年轻时相关的事情，终于在她去世后，在奶奶娘家人和姑妈们陆陆续续的追忆中渐渐清晰起来。奶奶出生于邻乡一个普通家庭，兄妹共有五人，七岁那年，父亲去世，幸亏长兄会一手打锡的技艺，操持一家，加之其父亲去世时，留有一间布店，因此生活不至于极其贫穷，奶奶懂事起，就在布店里帮忙照看生意。自打我记事起，我总能感受到奶奶朴素的衣着中透出闺秀的味道。说来也怪，到别人家，那怕主人挺年轻的人家吃饭，我也总嫌弃别人家脏，有时颇为抵触，但奶奶烧的饭菜，我总觉得素净可口。奶奶上了年纪之后，依然有一肚子的心算能力，也许，布店的生活，随时体现在奶奶后来所有的岁月中吧。

关于长辈的婚姻，我有时很是感兴趣。我也曾经好奇的问过奶奶，她和爷爷是怎么结合的。奶奶平静地说，那有什么啊，说媒呗。我嫁之前，都没见过你爷爷。不过，后来又听奶奶说，我亏了，你爷爷结婚前，可是偷偷来看过我了，原来，19岁那年，由人说媒，嫁于爷爷。因为奶奶帮忙看店，有次，爷爷打听清楚了，叫上老庚（同一年生的）去奶奶家布店偷瞧过模样。多年以后，我媳妇都说，从现在的模样看，奶奶年轻时肯定也是美女。

奶奶年轻时有没有少女梦，有没有憧憬过婚后生活，我不知道。不过新婚燕尔，奶奶也应该对未来有过设想吧，只是我在想，奶奶设想生活千万种可能里面，也没有想到过她真正要过上的那种生活吧。

爷爷从小学经商的，长期在跟人帮店。夫唱妇随，幸福生活本该就此启航，谁知世道突变，运动来了，爷爷被划为地主。那段岁月我没有经历过，我仅有的那点认知来自书本，停留在书本上，那只是一场运动一个概念。可是爷爷奶奶是鲜活的生命啊，在那场运动中，奶奶说，开会、批斗、没收，那是常事。也许过于艰难，也许能言说的苦难都不算苦难，那段岁月，奶奶很少跟我细说，她也不愿回首吧。我只是听说，有几次，连家里吃饭的碗都会被革委会的人收没，还有爷爷奶奶多次迁居，居无定所。加之奶奶二十二年间，生了三子六女，子女极多，口粮不够，时常批斗，如何操持一家生计，让子女长大成人，这过程我无法想象。这期间，奶奶最小的女儿送人领养了，很多年以后，姑妈还是很难理解把她送走。只是我在想，奶奶送走她最小的女儿时，也是割心的疼吧。那种困苦的生活和精神的压抑，原谅我的拙笔，写不出万分之一二。

我时常在想，在那样的岁月里，是什么支撑奶奶生活下去而不对生活绝望。奶奶识字不多，否极泰来的人生哲学她肯定不知。那是什么呢？也许在邻居那我找到了答案。我有一堂婶，那时家里也很是贫穷，时常出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断炊的情景，那是一个家家户户贫穷没有余粮的年代。据说有一次，真的没有办法了，借了好几户人家，都没借到晚上要下锅的米。实在没有办法，她婆婆说，到线仔姆（奶奶名）家里看看吧，她那里肯定不会打“空脚”。很多年后，我那堂婶还记得清清楚楚，说是奶奶家里的米缸里也是能见底的，奶奶却没有迟疑匀了一半给她拿回家去烧。是的，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听奶奶说过别人一个字的不好，那怕对爷爷奶奶批斗那么凶的人，而颇为欣慰的是，我也从未在人前听到说奶奶不好的话。

难道人性中的那点善良，真的能产生无穷的力量？

在批斗的岁月里，爷爷有时都有快扛不过生活重压的时候，很多的时候，也会把无名火发到子女的身上，或者跟奶奶闹别扭。我就时常听姑妈们说起一幕：有次爷爷就把姑妈几个一起扔到家门口小溪里。后来我大点的时候，还时常看到一有不如意，爷爷就喜欢自己拿个锅搞分居。背后说尊者坏话总是不好，如果真要选择，我是不太喜欢爷爷的，这让我越发体会到奶奶的不易，也对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爹有更为深刻的理解。

奶奶也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当奶奶的满仔（我最小的叔）成家后，奶奶终于不要操心了。这么多子女也都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安定的生活。在奶奶潜移默化下，都勤恳劳作，孝顺有加。只是这样的幸福相对奶奶漫长的苦难日子来说，是那么的短暂。小的时候每晚总是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上大学了，加上后来到外省工作，见奶奶的时间少了，很多时候只是间或从电话里了解点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如今奶奶离我们远去了，人世间有那么多的沧桑变迁。在别人口中，奶奶不久就会成为过去式。但在我心中，奶奶是走远了，却更走近了我，走进了我。

仅以此文，纪念我慈爱善良的奶奶，愿地母安放她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