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极其重要的一位文人。对他的诗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有人看到的是一个与世无争,旷达洒脱的隐士;有人看到的是一个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的文人。北宋的苏东坡评价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為高;飢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这一段话,可以作为后人对陶渊明推崇备至的大总结。陶渊明的一生,都在于以真心顺势而为,能进则进,当退则退,绝不勉强自己处于一个不能把控,不能适应的环境当中,也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看,自己始终心平气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一个人不是一定要到深山老林里去呆着,才能悠然自得。结庐在车水马龙的人世,照样可以充耳不闻外面的喧嚣。问君何能尔,其实是君问何能尔,要问我怎么能够做到的呢?因为心远,地自偏。
语言质朴平淡,而气韵潇洒飘逸,每次读到这一联,总会想起我小时候在家里的那些夏天。桂林的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固然是甲天下的美景,可是到了盛夏的夜里,实在是并不宜人的。差不多该睡觉了,那些山峰还在不断散热,空气又潮湿,整个人就像在蒸笼里一样,又闷又热。每当这种夜晚,我祖父就坐在床边,拿一把大蒲扇,一边给我扇凉,一边说,孩子啊,心静自然凉。等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了解我祖父一生出闽西土楼、入广东大埔,为官于广西柳州,最后落脚于桂林的蹉跌坎坷越来越多,才能越来越深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意。心静自然凉,和心远地自偏一样,有点近似于佛家的偈语,心有,则万镜纵横,心无,则万镜空明。
“采菊东篱下”,书上有解说是“东篱有菊,偶然采之”,似乎并不切合陶渊明的生活状态。他归隐田园,不是像魏晋名士嵇康、阮籍他们那样要摆出个超凡脱俗的姿态给世人看,更不是像后来卢藏用、李白他们那样为了引人注目,他是真的“息交绝游”,和自己的社会关系、社会阶层一刀两断,带着妻儿下地耕作,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不论到了什么时代,如果想要从土地里获得收成,播种育苗,除草施肥,那都是只争朝夕的事儿。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大白天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沾花惹草。而东篱之菊,也并非偶然野生,是他种下的。
秋天、菊花、陶渊明是三个紧密相连,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意象。仙风道骨的老人躬耕归来,把酒醉倒在茅屋前一片清冷素淡的花丛之中,似乎比较符合我们对一个古代闲散隐士的想象。然而当“秋菊盈园”,陶渊明在《九日闲居·并序》里明明白白说自己“空服九华”,他采下菊花是拿来吃的!诗中还要强调一下“菊解制颓龄”,菊花可以压制颓然老去的年光。——足见陶渊明所种的菊花,并非我们今天园林里纯粹供观赏的菊花。他在房前屋后种一溜儿,春天采了嫩芽可以做汤可以清炒,秋天采了花朵可以生吃可以泡茶可以酿酒,他种的是又好吃又好看的蔬菜菊花。
可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能吃的东西多了,他为什么不写吃别的?如果只是简单归结到“制颓龄”,理解为陶渊明还颇讲究一点儿养生之道,那韭菜还能清肠解毒,芹菜也可以降血压呢,他为什么不写吃韭菜芹菜大白菜?
我有一个师妹在国内,向来只喝咖啡,不喝茶。她到美国访学那年特地过来看我,我却只有茶来招待她。我随手拿出上好的凤凰单枞蜜兰香,高冲低泡,那茶香让她差不多要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因为那个香味,很像大学校园里白兰花的味道,那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当年初恋的味道。她从此丢掉咖啡去喝茶,以至于后来把国内几大主要茶产区都跑遍了。她的这种反应,我们叫做移情。而这个“情”移往哪里,落在哪一点上,肯定是和一个人的过往经历、内心感受、精神诉求有直接关系的,不管他本人是自觉还是不自觉。
陶渊明毫无疑问是一位真正的隐士,却不是世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真正的农夫。他情移而以菊花为食,出于屈原《楚辞》里的“夕餐秋菊之落英”。他和屈原一样,出生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在政治漩涡里翻腾过,在坎坷的仕途上颠簸过,他有意识地用菊花把自己和屈原连到一起去写。当佐圣君、济苍生的抱负无法实现,他们都决定与腐朽官场、污浊社会彻底决裂。只不过屈原选择的决裂方式是自沉湘水,而他则选择了回归田园,主动地去“做”一个地道的农夫。
不过,他毕竟不是真农夫,也没有浑身上下天生“恬淡”。东篱采菊之际,他的情绪必然有起伏,也必然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在现实的生存困境中,在养家糊口的压力下,那些好的坏的千头万绪,悲的喜的前因后果,他心头是百感交集的吧。
然后,一咬牙,一跺脚,一抬头——悠然见南山。于是,大自然的生机就明朗了,个体的生命也同时敞亮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山间的秋色,到向晚时分益发清朗开阔,半空中鸟儿展翅的往还带着一颗心飞向更高更远,它们叽叽喳喳的鸣叫更显得此处的僻静辽远,不着烟尘。
真正万境空明的状态,眼前自然的山水树木花草无法成就,只能从人心的安稳投射出来。恰恰因为“采菊东篱下”不是偶然,“悠然见南山”才构成了诗意丰满的张力,更能体现出立体的,活生生的陶渊明。在他留下来的所有诗文里,有时可以看到忧伤,有时可以看到彷徨,但绝不会有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没有机会去兼济天下,那么就退下来独善其身,面对自己选择的结果,包括被排斥于主流群体之外的孤独,包括生活的贫困与艰难,他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偶尔的情绪低落、心情苦闷总会被他自己归回到一清如水的状态,连波纹也没有。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其中的“真意”,无法言传,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只好“欲辨已忘言”了。陶渊明并非寄情于山水田园,而是真正把自己融入了山水田园。所以从他眼里看出去的田园风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宁静、安详又很平实的人间景色;所以他和周围的人来往,“相見无杂言,但道桑麻長”,是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的温和关心、彼此亲近。到此时,他除了“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影响地里的收成之外,已经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坚持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坚持对自我生命价值及其实现方式的探求,他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这个群体里非常难得的,实现了生命的自我完成的一个人。
陶渊明“開荒南野際,抱拙歸園田”,并不是一个创举。他笔下这个句子,和苏州那个“拙政园”的园名一样,出于魏晋时代潘岳的名篇《闲居赋》:“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可后人一提闲散归隐、淡泊名利就是陶渊明,从未提及潘岳,举世皆知潘岳美貌而很少传诵他的文章。
因为潘岳其人趋炎附势,其文精雕细琢,却笔不对心。西晋那个有名的丑皇后贾南风当权的时候,她父亲的车驾当街驶过,潘岳曾经当街跪拜马蹄车轮扬起的灰尘。趋炎附势到了这么不要脸的地步,还说什么“绝意乎宠荣之事”?纸上再怎么妙笔生花,潘岳写的只是一种他偶然向往的,想达到,尤其是想让人以为他已经达到了的境界,字里行间的情绪、感情都只停留在创作的层面。
而陶渊明的文字是植根于自我生命,自然而然的生发。所以苏轼说后世景仰陶渊明,只为“贵其真也”。他的真情意真性情,不会随着时间、境遇、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他的作品就有了一以贯之的,恒久的感动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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