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小时候常和小朋友掰着指头数着天数,喜滋滋地盼大年么?我有。
各种各样日常吃不到的美食仿佛藏在秘密的角落,只在年三十的晚上滚滚而来,让每户家庭变成了一个空前忙碌的小作坊,一切忙碌都对准了一年才能准备一次的盛宴:大年三十的晚餐!一年只能追求一次的美味狂欢!
炸面点,是每年母亲精心准备的大宴。炸馓子、炸油饼、炸麻花、炸糕、炸豆子、炸花生……厨房里烈火舔着锅底,油锅响声吱吱,家门大开,带着食物喷香味儿的油烟气飘出来,凡是路过的大人小孩子无不耸起鼻子抽一抽,赞:“好香!”

难忘我15岁那年春节,母亲的“炸术”添加的“艺术”成分。表哥分配到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工作,母亲托他回村捎点“糖菜”。所谓的糖菜,月白色的锥体大块头,表皮粗糙粘着土渣渣,我从来没有吃过,更没有见过。母亲相当喜悦地说,这就是她小时候在村里吃的糖菜呀,又用“可好吃了”来形容。
母亲迫不及待地洗刷干净糖菜,焖熟。我好奇地跟着母亲一起吃,咬一口尽是粗纤维,不像萝卜那么细腻,味道的确清甜,还有点糖菜特有的体味儿。我不上瘾,母亲则满脸都是怀旧极了的表情,嚼得慢条斯理,眼神飘得很远,细细嚼几口咽下去,还砸嘴说:“甜,可甜了。”
接着她开始郑重其事地把数量不多的糖菜熬成糖稀,熬的过程我看得那个复杂呀,母亲却干得非常专注。她把那几个粗糙表皮的家伙又刮又削又刷,因为这家伙还长着满脸硬毛胡子!洗净后切条煮熟烂,用大笊篱捞起来放入一个干净布口袋,母亲手抓口袋反复用力拧,拧不动了,她在锅上放个大案板,母亲把口袋放在上面反复挤压,双手紧紧抓着口袋,身体抬起又落下,用了全身力气来和这个家伙拼命较劲——口袋逐渐变得干瘪了,而锅里有了半锅散发着甜腥味的汁水。我以为这应该好了,谁知道母亲的工匠精神继续发扬光大,她继续添煤烧火,锅里的汁水翻来覆去的沸腾,直到剩下一碗稠稠的赭石色糖稀,亮晶晶的闪烁着宝石的幽亮光泽。母亲喜悦地用勺子舀起来一点尝了尝,给家里孩子们也都尝了尝,极为浓郁的甜美,但和普通红糖绝不一样,依然带着糖菜特有的植物清香味道!然后她就笑眯眯地把糖稀碗盖好,小心收起来了。
这个春节在我记忆中尤为珍贵和特别,因为母亲又开始一年一次的“炸”术魔法表演系列了。那年有了糖菜的特别加入,显得与众不同。她特意取出糖稀碗,舀出糖稀和面,面奇妙地变成了褐色。面擀成薄皮后,划成一块又一块,由我们小孩子用水果刀把大面皮裁割一小块,在每一小块面皮上自由划出口子,然后手捏面皮两侧朝划好的口子里一翻一扭,千变万化的花样馓子就别致完成。而糖菜馓子的颜色像巧克力的深褐色!咬一口,酥、脆、甜,美醉了!
母亲还和一团咸味道的面,擀成薄皮切出小面块,和糖稀面块并拢,擀成一片,再由我们小孩子自由创作,炸出滋味一半咸一半甜,颜色一半金黄一半褐色的特殊馓子!这样的绝品美食此后她再也没有做过,因为不好意思让表哥再给她捎糖菜,所以空前绝后,成为我童年对于年的绝美记忆。

手工时代的春节就像一卷巧手绣出的巨大画卷,画满了手工制作的艺术品。除了给我们手作美食,母亲还要手作我们的新衣服。
母亲的缝纫活做得不够好,所以我们小孩每年春节穿的新衣服都是三姨做好了寄来的。
小学四年级的那个春节,眼见着过年的日子一天一天近了,还没有收到三姨邮寄新衣服的包裹。母亲望眼欲穿,每天去大门口的传达室走几遍。到了大年二十九,包裹还是没有踪影,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可以联系到三姨,写信也来不及了。
母亲再也无法冷静了,她火速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去了当年的百货商店,扯了一块玫瑰粉和雪白格格相间的花布。回到家,她立即推开一切年前家务,专心致志地给我操作起新衣服来。
母亲生平第一次裁剪衣服,甚至来不及请教有经验的同事,比着我的旧衣服裁剪好,笨手笨脚地操作起缝纫机。母亲平常工作忙,家务忙,用缝纫机的时候极少。可想而知她有多么忙乱,线总是被卡住转不动,或者莫名其妙地结成一个死疙瘩,她总是被迫停下机子理顺线头。
1982年的灯光电力不足,母亲坐在昏黄的台灯下,两手两脚忙来忙去。台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到天花板上,显得那么巨大黑黝而寂寞。我在她背影后面的床上睡了,半夜醒来好几次,总是看见母亲坐在灯下,低着头,或是在拆,或是蹬着缝纫机发出嗡嗡的声音……窗户上的冰霜被灯光映衬出一片桃红色,母亲的投入让那个夜晚有了不同凡响的紧张气氛,好像在发生一件很了不得的大事。我迷迷糊糊地喊她睡,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睡哇,我就差个领子了,马上就睡。”
天亮,我一觉醒来,惊讶地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我看见母亲依然坐在缝纫机旁边。我大喊一声“妈”,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母亲从来没有过如此狂热的熬夜。母亲走过来,眼睛是红的,透着熬夜的疲倦,她手里拎着玫瑰粉和雪白格格的新衣服给我套上,左看右看,上扯下扯,看了胸前又看后背,反复端详我的衣领,轻轻叹气说:“领子还是有点不合适,我整整弄了一晚上,我没办法了,你就先穿上过年吧。”
玫瑰粉和雪白格格混和的小方格衣服,我是那么喜欢它的鲜明图案和温柔颜色,没有觉得丝毫不合适。更重要的是新衣服里藏着那个整整一夜没有睡觉的母亲给我的巨大感动,让我觉得自己在母亲心里是如此的重要,母亲因为爱我而如此地忘记她自己!
大年三十下午,母亲终于收到了三姨寄出的包裹。新衣服刚刚被母亲从包裹里拿出来,立刻在我的眼前光芒万丈。我激动地眼睛发直,心砰砰跳,无法相信这样手工精美的衣服居然会是我的。红宝石颜色的新衣服,可爱的雪白三角形花边在腰部弯成巧妙的弧形……三姨手缝的新衣服精美得完全出乎母亲和我的意料!我简直想放开嗓门朝天底下所有的孩子炫耀:“我有两套过大年的新衣服啊,你们谁有这样的幸运?”
三姨在包裹里夹着一封信,用秀气的连笔字写道:“这块红布,我们当地没有,是我托熟人在北京弄了当地的供应券,才买到的,布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离过年很近了,家里又只有二姐你给捎回来的缝纫机头,没有底座没有脚蹬子,没办法,我趴在缝纫机头上,完全用手操作,手推一下机子才动一下,可慢可费劲了。最难的是拼三角形花边儿,白布条一个一个剪成小方块,一个一个缝成三角形,再一个一个叠起来,用缝纫机缝缀成花边儿,好费劲呀,我熬了两个晚上没睡觉,赶时间做完了两件给娃娃们过大年穿。”
童年的我听母亲读三姨的信,好像听愚公移山的神话。那块红布跨越了来回三千多里地,坐多少趟公交车?多少趟火车?三姨辗转托人,求出远方一户人家的供应券,去北京大商场人山人海地排队,买来再去赶火车……如此地来之不易。
三姨为我辛苦奋战新衣的场面过去了30多年,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仿佛她还坐在远远故乡的灯下,凑近灯火,一针一线地在衣服上缝着花边儿,直到天亮。我对这件新衣服格外珍惜,久久地盯着衣服上的花边儿,惊叹三姨的手工如此不平常。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花边儿的细节,每个小小尖角的俊俏弧度像春蕾绽放。
那个年我是母亲的机关大院里最骄傲的孩子,从来没有一个孩子有过这样的殊荣,过年独有两套漂亮的新衣服。至今还记得,三姨手缝的雪白小三角花边,引起过多少人的围观和赞赏。无论我到谁家玩,总有人好奇地来研究这花边的细密精巧的构成,直赞三姨真是太手巧。
第二年的春节前,母亲的一位同事去天津探亲,给女儿买了一件别致的天蓝色和尚领外套,引起了母亲和三姨的极大兴趣,因为此前本地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有过这样款式新颖的外套。
那个年,三姨的创作热情被激发,她给我和她的女儿,分别做了一件和尚领的红衣服。别致的领子两侧被三姨的巧手特意缝上一层细致雪白的布,点缀成精巧的花边,还绣了一圈仿佛戏里的绣楼小姐衣袍上才有的美丽花朵,把我们也变成了故事里的小姐。塞外的天空深邃碧蓝,阳光澄澈如金,穿着三姨手作绣花新衣服的我和小姐姐,在孩子群里格外出众得意,欢喜地蹦呀跳呀,像两个小仙女,成天憋不住嘴巴地嬉笑,骄傲得不行。
手工时代的春节,我们小孩子的新衣服,也变成了一个个传奇。
母亲和三姨给予我们的过年吃美食、穿新衣的快乐和满足,丰盈了我们成长的记忆,在岁月深处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我如何能够形容得尽我经历的那样的大年?幸福沉淀于种种历尽时间生长的慢节奏细节中,恍如一杯秋晚的菊花陈酿,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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