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失

年少时曾经和一位挚友交好，这位挚友曾提过想来我家，也邀请我去他家。问我时，我哑然，低头写着字，尽量不去看他，就那样非常不认真、不尊重地拒绝了。用一句“家里乱”就想迅速了结了。

“怎么个乱法？”

我家很小，如果来我家，跨过门槛，就可以看见角落里对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衣服丢在某处，一个狭小的桌子搭起一个煤气灶就是厨房了。能活动的地方不大不小。二楼更夸张，几乎是被堆满了。几十年所积攒下来的旧衣服堆得成一个仓库的景象。只有过道可以走。

我想挚友来我家，但是我怕。怕挚友进门，看见杂乱无章的物件摆设，怕挚友看见发了霉的小厨房，怕挚友看见挂着油烟的横梁……你看，我竟然住在这种地方，你看了这种地方后又会作何想法。

“没事的，你以为我没见过吗，更那个的我都见过。”

见过什么？比我家更窄小、更乱的屋子？见过比我更困顿的境地？

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心里“噔”的一下。既为被看穿而窘迫又为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稀少的东西而震惊。有些穿越过去来到现在，穿越虚幻来到现实的东西在我心上涌动。伯牙并不因为钟子期是樵夫就轻视他，鲍子明知道和管仲一起做生意会被占便宜还是爱护他。我震惊我何德何能可以和钟子期、管仲一样得到相同的珍视。

挚友爱我胜过我爱挚友。我爱的，不过是自己。我所执着的，不愿意放下的，其实是没实际的自私和面子罢了。家里的老房子，藏着一个少年自尊自傲的心。他总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有些落魄的境地。哪怕这在他的父母、亲人、朋友看来并不算落魄，也并不算贫穷的。

不是没有朋友、同学到过家里来，然而那一刻，在我挚友面前，我就是不敢从虚假的壳里裸露出来。我知道他爱我并不因为我外在的东西，我之前以为他是爱我的有才华灵魂，结果我频频露出内心的愚钝都并没有什么。是我先猜忌辜负了他的，到头来不肯悔改。

“我们那儿没什么好玩的……”

“你就不能带我去山上摘果子？”我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想告诉他，今年大旱，无雨，果树都没有结果……其实都是借口而已，说和不说没有什么区别。我垂着头，两个人最终沉默无言。

我回家，总时不时想当初要是不顾虑那么多，请挚友来我家会怎么样？人总是贱的，当时不想，过后却念念不忘。想了一番，还是觉得不怎么样。我所窘迫的仅仅是家中清贫吗？不，我所缺乏的不只是金钱，还有灵魂、知识……

我站在家门口，眼望四周，发现这块几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没有一处有趣的地方。山是普通的山，不是老舍笔下南京城周围那般可爱的山，也没有西藏雪山高耸入云的威严。树是普通的树，是常见的四季常绿植被，龙眼、荔枝，现在有很多都改成速生桉树了。水又是普通的水，还很深，不能下水玩耍……什么都是普通无趣的。这样贫瘠无趣，毫无历史与文化可言的地方，带他来干什么。

他那么可爱的一个人，怎么可以带他去看一些无趣的东西，做一些无趣的事？

我又忘了，他爱的是我本人，他只是想来我家，有趣无趣的或许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我的虚假，最终鸿雁相断绝了。

后来我通过长辈去了解了很多东西，我本人仍然很无趣。但是如果带他来，我可以告诉他某座山上有野猪，某座山上有老鹰，某座山上野兔多……某段小溪长水草，水草里面溪蚬多。

还可以告诉他关于门口老祠堂的历史，老祠堂的历史也交织着国家的历史。什么时候建的，是什么格局，上面有哪些有特殊含义的建筑符号，它又怎么毁掉的，住过哪些人……我可以带他去看当年抗日战争时日本人开着电船驶过的那条河，以及讲述当时的人们对此作何种反应；我可以和他一起去考究某块石碑的历史。我还可以带他去附近某个村的古民居看看，那儿百米一祠堂，五十米一古居。壁画、雕刻保存完好，经过岁月的洗刷、文革的破坏依旧不失其精美，古韵犹存。

这山、这水、这绿树、这土地……这里无数的东西看起来普通，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故事。这片土地上有这很多很多的历史遗存。我眼望大好河山，它们都焕发着古老、单纯而别致的美。我觉得这美带着一些遗憾，曾经我可以和另一个人一起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