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传来欢快的鸟叫声,它已经用美妙的歌喉歌颂了这个春天一整个早上了,我无法费力鼓掌,但却想要会心一笑,但好像脑子发出的指令传到脸部神经的过程太费力了,当嘴巴刚要牵起笑模样时,便马上耷拉了下来。
这样的天气可真好啊,一点也不热,一点也不冷,吹过来的风都带着几分舒心,让我昨天多吃了两勺子稀粥,也让我那两鬓已经斑白的儿子露出了几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而不再老试图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我这一辈子啊,有儿如此就不算白活了。他小时候就是一个好孩子,他爸是个场面人儿,一辈子都被人称作“杨先生”,在外收拾得整整齐齐,把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回到家里就两手一摊,万事不理,闲时就坐在家里的藤椅上,手边泡着一杯茶,嘴里叼着一支烟,油瓶倒了也不会扶一下。我的儿啊,放学回来第一件事,不像其他的淘孩子喊:“妈!我饿了”,而是一头钻到我身边帮我择菜、洗菜。他姐姐随了她爸,在家里也等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么就是埋头学习,不像我儿这么贴心。所以别人家的女儿是贴心的小棉袄,在我们家却是儿子。
这些年,他送走了他的父亲,给长期身患重病的姐姐寻医问药。前两年他姐姐也走了,很多人都说这是一个奇迹,因为他姐姐的职业原因,从三十多岁起就患上了癌症,之后的几十年,不是查出身体的哪个部位出现了新的癌细胞,就是之前癌症又复发了或发生了转移,连医生都断言她活不过五年,但没料最后却生生活到了古来稀的年纪。
而现在论到我了,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快十年了,我的儿每天要给我洗脸、梳头,按摩、擦身,洗衣、做饭。不仅如此,在退休的年纪还在内外奔波,努力给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女儿结婚没有房子,马上拿出首付的钱,在同个小区买了房子;孙女上幼儿园开始就负责照顾,管吃管穿、接送上学、监督功课,家里上上下下一把罩。我这好好活着的十年,他却过着上有老,下有小,蜡烛两头烧的日子,我不禁欣慰又心酸。
我记忆中懂事儿的大小伙子,年轻时身材魁梧,力大如牛,一顿饭能吃下三大碗饭,如今身板也不再挺拔了,没逃过发福的命运,佝偻得圆润起来,虽然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但那眼角的缕缕皱纹和头上的丝丝白发都告诉我,我的儿啊,你也到了好好歇歇的年纪了。
那什么病毒最近又来势汹汹,让你不得不呆在家中,但我却很高兴你的日子轻松了一点,不用再出门工作,虽然你的工作能帮助很多人,也不用再管孙女,因为你女儿也被迫在家可以照顾她了,只剩下每天对着我这个卧床老人。我常常想,如果没了我,你的日子将会多么的轻松啊!
你看,你把家里打扫得千尘不染,因为以前我就是这样,每天要把家里里外外地擦拭一遍,每一个缝隙都不放过,连看不见的床底都要拿一根长铁钩,探进角角落落阻止任何一点灰尘集结。从小你就看着我这样做着家务,长大后帮着我做,现在你延续着我的习惯一个人默默地做。如果我不在了,是不是把这些习惯也带走呢?
今天早上我什么也没吃,昨天多吃的两口粥好像还在我的肠胃里慢慢蠕动,不曾消化,为了不让你太过担忧,我勉强喝了两口水,但好像并没有让你的眉头放松一些。我想说:“儿啊,不要担心我”,但张了张口发现这句话说了也是徒劳,只好温和地多看你两眼,勉力抬起我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你。
有一只苍蝇飞了进来,在房间里不住地盘旋着,像是被什么吸引了过来,它“嗡嗡嗡”地在我的脑袋上转来转去,发出的声音都快盖过了鸟叫声。我被它吵得有点烦躁,但也无力驱赶它,这让它变得更为得寸进尺,因为它爬到了我脸上。我的下身躺在一层粪便上,因为长期卧床只能用尿布,而因为最近的尿布缺货,我常常不受控制地把这些秽物洒在床上,难道因为如此,最终引来了这喜食粪便的蝇虫。
我想抬起手把苍蝇赶走,但发现我的力气只够动动手指,于是我决定摇晃一下我的脑袋,在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后,它转向了右边,苍蝇惊了一下,从我脸上离开了,但好景不长,它只腾起了一瞬,又回到了我脸上。咦?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它了呢?只能看着它在我脸上一直爬,从脸颊跳到鼻子再到眼睛,而我的眼睛一眨不眨,走近看,瞳孔已渐渐开始放大。
我想要叫我的儿,让他来看看我是怎么回事。而我也真的穿过躺了这些年的卧室来到了客厅,原来客厅的装潢是这样的,欧式的大吊灯,白色的长沙发。我又飘到了厨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去到那里,果然看到在里面为准备我午饭的儿子。我看着他熟练地使用料理机把所有的食材都打碎,放上少少的调料倒进碗里,然后又打了一份果汁,端着这些走到我的房间里。
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停顿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妈?”抱着一丝希望上前查看了我的情况,接着你就红了眼眶,泪水滴滴落了下来,但你很快收住了情绪,因为你无数遍想过这一天的来临,也无时无刻不为这一刻做着准备。我的儿啊,今后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但我还是没能为你做好这最后一件事,因为我走得不是时候,在这非常时期,所有人都为了对抗病毒心力交瘁,似乎没有余力顾上其它。你先给女儿打了电话,告诉她我走的消息,然后就为我的后事忙碌开了。你首先给居委会打电话,居委会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个情况让你找警察,于是你打了110,那头的警察说他们只管非正常死亡,自然死亡的情况不归他们管,需要花点时候查看处理方案。你挂了电话就坐在我的床边,这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结果被告知要有死亡告知书和情况说明书才能找殡仪馆来把我接走。
死亡说明书要找医生,你打电话给120找医生来作鉴定。现在这个时候,120的电话是最难打的,所有等着救命的人都指望着120,我这个渐渐僵硬的身体不能与活人争命,这一让路又是几个小时,终于在千呼万唤后有人上门来了,开门第一件事是被要求提供核酸证明,否则拒绝越雷池一步。虽然我因为卧床从来没有做过核酸检测,但这却难不倒你,你几乎天天做,所以医务人员终于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到了我的床头,给我测了心跳,查看了生命体征,正式宣布了我的死亡。但他们无法解开我的死因之谜,只好求助我的儿,你呆愣着,在全身着白的医生们面前像个迷路的孩子,只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啊”?医生们看着他,摇了摇头,讨论了一会儿说:“死因就写长期卧床引发的并发症吧。”一纸告知书终于拿到了。
现在你有了告知书,你需要拿到派出所开情况说明书,事情就更为艰难了,这事儿要出门啊!而现在是连出家里的门都要被禁止,谈何出小区大门,只能找居委会特事特办开出门证。终于,好不容易在几个月以后踏上了小区以外的土地,而我看着你慢慢朝外迈出的步伐暗暗为你担心,去派出所的路好像遥不可及,没有公交车,不能骑自己的助动车,你又不会骑自行车,前面的路你只能一步一挪地靠已经老迈的一双腿。你的呼吸变得急促,脚步慢慢沉重,额头上沁出了汗水,我多想像小时候一样,在你走不动的时候背着你,在你累的时候抱着你,帮你擦一擦脸上的汗水,消除你一身的疲惫,但现在的我除了看着你、陪着你,什么也干不了。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漫长的一个多小时,你终于来到了派出所门前,拿出死亡告知书,请警察开了情况说明书,所有材料才终于准备齐全了。你好像一下子被抽离了全部的力气,蹒跚地走出派出所,差一点在下阶梯的时候摔了一跤,我真怕你这一路你无法靠双脚再走一遍。但你做了几十年的顶梁柱,为家里所有人遮风挡雨,早已经习惯了独自咬牙面对所有艰难险阻,你拒绝被任何人和事情打倒,就算你自己也不行。我看着你的背影,想着你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点点滴滴,我怕不久我就要将这一切忘记,想在还能记得的时候多多回想,哪怕只是手中沙,握在手里一会儿就会慢慢随时间溜走。
殡仪馆的人再三核实了我的死亡证明书和情况告知书,终于上门来要把我接走了。夜已经深了,天空黑沉沉的没有一点亮光,小鸟已经归巢,不再在枝头嬉笑打闹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我们就这样做着最后无声的告别,我与你分离的时候,你没有拿到一纸半字,只是颤抖着双肩看着载着我的车慢慢开远,最后微弱的车灯也从你眼中熄灭了。
我走在去往黄泉的路上,最后想想我这一辈子,特别是我的儿。我的儿啊,不要为我难过,人终要走到这一步,我一直懊悔我这么多年拖累了你,过了这么多年才耗尽我这一身残躯。现在你终于可以睡个松快觉了,不用时不时在半夜惊醒,到我的床边一坐就坐到天亮,你可以像其他的老头儿一样去公园散散步,去外地旅旅游,不会被我牵绊着像绑着线的风筝。
就这样万般不舍还是来到了奈何桥边,就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桥上真的有一个老妪拿着一个碗给经过她的人喝,但她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她会先拿它朝眼前的人一扫,才让人把孟婆汤喝下。很快轮到我了,她朝着我一扫,手上的东西发出了“哔~”的一声响,她停下了动作,看了那东西一眼对我说:“没有核酸检测证明不能投胎,到另一边先去做了检测再来。”我只好乖乖地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心里想:“地府也挺与时俱进的,我算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总要有此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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