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湖边,春夏秋冬,贪念嗔痴。她说,我等人。
连续七天,我见她坐在湖边,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眼神望向同样的地方。第七天,我坐在她旁边的位置。那一天晚上,下小雪。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她身边有一条小黑狗,安静的卧在她的腿边。她扭头看我,你等人?我摇摇头,不,我不等人,我等雪。她哈哈大笑,脚边的小狗看着她摇尾巴。我不等雪,我等人。
雪花落地即化,始终未曾堆积。她叫季离。
你觉得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是什么?我所等待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他诱惑了我,像蛇诱惑了夏娃。
遇见他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身处一个四壁皆石的山洞中。山洞的正中央,有一很大的石块,为水所包围。我闭目静坐在石块上,一身红色纱衣,一袭及腰黑发。我记得那水很清,很凉。山洞很静,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了我的脸上。露水滴落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然后,画面瞬间切换。我浑身赤裸,长发湿透,由水中走出,极具媚态,躺在冰凉的石块上,左手撑头,红衣铺在身下,似遮未遮。我对着某种我看不见的东西,笑,而且是极其魅惑的笑。我由此惊醒。凌晨三点,这个无端的梦将我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我感到莫名的恐惧,额头上满是汗。不知为何,这样一个梦,总是使我想到死亡。
本欲渡人的菩萨,最终沦落为肉身菩萨。
而后的那天晚上,我便遇见了他。我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带着球球在湖边散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转头,看见他站在湖边,背对行人,望向湖面,我继续往前走,并未太过在意这个陌生人。走出七步远的时候,忽然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攫住了脚步,整个身体似乎不由我做主。我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湖边的那个男人,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我停下了,我不再走,我看着他。我在他身上看见了某种东西,由此,我驻足。由此,我开始每天在同样的地方,等待他的出现。
他每天都站在那个地方,望着湖面,背对着路人。他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因为他始终未曾回头。我站在离他不远处,望着他眼睛所望向的地方。我想知道,他为何每天出现在同样的地方,他在等待什么?我试图靠近他,上前跟他打招呼。就那么慢慢移到他身边,转头,对着他微笑,嘿,你在等人?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在等待着他走到我的身边。你知道吗,就是那么莫名其妙,我不认识他,可是我知道,终有一天,他会走上前来,微笑着对我说,嘿。就像遇见爱情那样。回头的那一刻,驻足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爱。所以,我等他,等爱。爱隐居在他的体内,唯有我方能看见。
第七天,有风。我穿酒红色吊带背心,蓝色牛仔短裤,散发。站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方,侧头看他,目光温润。湖面上吹来的风,很凉,我直打寒战。抱紧双臂,斜靠在栏杆上。细小的雨丝开始滴落,路上行人愈来愈少。抬起头,喜欢雨滴落在脸上的触感。这终是一场下不大的雨。球球在我的脚边自顾自的玩耍。 我见他不断地抬起手看时间,我知道,他要走了。我一步一步靠近他,蹲在栏杆旁偷瞄他,顺便用球球来当掩护。我想起身,走到他身边,但是,我懦弱,即使我知道他要离开了,我还是没有勇气靠近他。风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少,他看表的次数越来越多。过了今晚,他不会再出现了。因为这是第七天,所有的生命都已完成,万物需静息。
最终,我游移到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斜倚这栏杆,等待。风越来越大,心越来越躁。终于,他抬头,看向我。他缓缓走到我面前,蹲下,抚摸球球。我看见他的脸。他是我见过的眉目最为清秀的男人,面部轮廓及其柔美,一双桃花眼,单眼皮,鼻子高挺,像古代的文弱书生。他用很温柔的方式抚摸球球。球球向来认生,旁人一般无法靠近,但是那晚,她却异常乖巧,任他抚摸。黑暗中,他扭头问我,她多大了?四岁多。我笑答。她很听话的样子。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她认生,但是你似乎是个例外,她很喜欢你。我听见他哈哈大笑,孩子一般单纯。他起身,站在我的身旁:你在这里徘徊了许久。穿的这么少,冷吗?冷呀,但是球球走不动了。我笑答。其实我只是在等你跟我打招呼而已。要下雨了,早点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不安全,打个车吧,刚好小家伙也走不动了。路灯下,我看见大男孩模样的他,爱隐匿在他的体内。我还不愿走,你才刚来到我的身边,我还想多看你几眼。他最后一次抬手看表,起身。我走了,早点回家,再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他转身,上车,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他走了,就那么走了。我无从挽留,无权挽留,因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伫立在原本,许久,开始懊悔,为何未留他,为何未告诉他,我在等他。
我开始每天出现在相同的地方。或许有一天,他会重新出现。这个世界上,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就可能发生第二次。遇见他,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他在第七天的时候,认识我,并离开我。那天,下小雨,像做了一场梦,我被他所蛊惑。
我们的生命中,注定要遇到一些人,经历一些事,并由此来照见最真实的自己,另一个自己。就像某些人,某些场景,初见之时便似曾相识。我们正在经历的生命,正在经历的时空,究竟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亦或是一场冗长的回忆。梦中梦,镜中镜。
他的出现,就像是一场隐喻,映照出生命的讳莫如深。
他就是爱本身。
一年以后,我与他重逢。那天,我穿酒红色吊带背心,蓝色牛仔短裤,散发,球球卧在我的脚边。我背对路人,望向湖面。随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嘿,好久不见,你还在这里。我回头,看见他的笑脸。转身拥抱他,紧紧地拥抱他,不说话。他有些意外,身体僵硬,双手悬在空中。是啊,好久不见。我一直在等你。你走的匆忙,所以,我只能等你。他的双手攀上我的背,轻抚我的头发。我知道,他一定知道我在等他。
后来,我们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在一起了。他是个很简单的人,就像他的外表那样。他乐观,温柔,平和。每天早上,他会喊我起来吃早饭,外出散步他会拉着我的手,睡觉时他会从身后抱着我。他就像个孩子那样,美好,单纯。可是,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别人看来异常幸福的日常生活,我却愈来愈厌恶。他是个愿意花心思的人,会时常给我惊喜。但是,我看不见爱,我找不到爱。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我等了一年的这个人,我,在他身上,越来越找不到我要的东西。那天,我下班回到家,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接了半杯水,站在一侧看着他。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想用玻璃碎片划过他的脖子,就那么简单,绕到他的身后,就那么稍微用力轻轻一划。手中的杯子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从沙发上跳起来,来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露出紧张的神情:怎么样,有没有伤到。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可能太累了。他去拿工具清理碎片,我回到卧室,把自己摔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脸,想感受窒息。一切就是那么巧合。我真害怕自己会杀了他。我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很可怕。如果思想可以杀人,我不知已杀了多少人。我是思想的罪犯。
我开始刻意回避他,冷淡他。我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平淡和重复。一个人的时候,平淡的生活安然无事。两个人的时候,平淡和重复就会变成一把刀。那天晚上,我们就那么躺着,互不触碰。
你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
爱。
你想从爱中获得什么?
一个完整的自我。
季离,你知道吗,你就像是一个碎片,你千方百计的寻找其他碎片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个体。而我,只是这诸多碎片中微不足道的一块而已。季离,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你看,你现在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光和渴望。你从我身上,得不到爱,反而照见了生命的真相。我,让你失去了热情,让你洞悉了生而为人的虚无。你只是偶尔需要一些激情和意外来刺激一下你的神经。除此之外,你并不需要其他个体。你就像是,一只嗜血的动物,不断捕获不同的猎物,来维持生命。
季离,你总说,我诱惑了你。我何曾诱惑过你。是生命诱惑了你,是对血的渴望诱惑了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怎样去生活,因为你太真实了,真实到旁人无法靠近。我们,生而为人,凡夫俗子,都靠追逐而活,但是你,你很可怕,你只逐幻影。我唤不醒你,季离。即使我爱你,我还是个局外人而已。只是,你那么聪明,为何当初还要跟我在一起。
我爱你,我自然爱你。只是,我爱你不过一时。只是出于陌生,只是出于初见。就像迁徙的鸟儿,中途会经停诸多不同的地方,交汇,相遇,离开,最终到达目的地。死亡才是我们的终极爱人。只是,我从不抗拒爱而已。我以为遇到你之后,我可以对爱情少些玩世不恭,我可以从中找到平衡。但是,我失败了。
所以,你明知道,你看到一个完整的我以后,就会开始觉得索然无味。
我知道,但是,这就是人生。我们追寻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在爱情里,我们渴望相似,又寻求与众不同。我们会不自觉提高对恋爱对象的要求,而忽略自身的不足。我们想得到,又害怕得到。得到了会摒弃,得不到会铭记。在爱情里,找到一时的平衡。你之所以爱我,不过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而已。我出于一时沉迷,而爱上你,进而渴望得到你。激情很快消退。我试图从中找到平衡。但是,我摆脱不了那种莫名的虚无。你在远处时,我活着,我想触碰你。你在我眼前时,我想推开你,因为我看不见远方。
季离,你不过是为了享受捕猎的快感而已。就像猫捉到老鼠以后,从来不把它咬死,而是不断的蹂躏,看着猎物在自己眼前不断挣扎,以为有生的希望,却在迈出脚步时被打回原地,直至最后,精疲力竭而亡。这才是最残忍的。
你说的,我嗜血成瘾。所有的瘾,都不过是一时沉迷,爱情不也是如此吗?但是,真爱,和一时的沉迷,谁能分得清?时间尚且自欺。所谓爱情,所谓生活,与我而言,就像是一棵树的枯荣。一季繁茂,一季荒芜。那些光秃秃的枝桠,就是生命本身。枝杈丛生,千丝万缕。每个分叉,都是完整的生命。有些人的人生,主从分明,一目了然。有些人的人生,枝杈之上再生枝杈,你根本无法辨别何为主干。而我,是一棵畸形的树。用一季来长枝叶,用三季来枯萎。我不会开花,不会结果,不畏风霜雨雪,因为我无没有枝叶可供它们摧残。你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冬季的枯树,那就是生命最初的状态。
季离,你有病,你注定孤苦无依。你没有根,你终生都在枯萎。
他推门离去,我掩面哭泣。
他在的时候,我控制不住杀他的欲望,我想让他离开。他走的时候,我又觉得难过。他看见了完整的我,我看见了完整的他,所以我无法再困住他。我从来不是个适合得到的人,我只适合失去。我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我没有根,所以我无法安居。
生命是一道光,细看之下,灰尘遍布。
爱与不爱,一念之间。自此你我各不相关。
究竟是谁让我做了那场梦,是谁诱了我,又弃我于不顾,已无关紧要。
过了今晚,我已等了满七年。我等人,但是无人来。
昨晚,我又做了一个类似的梦。我坐在石块中央,一身白衣,闭目。水珠滴落的声音,清脆,水面平静,无波澜。
那是一场隐喻。本无欲无念,那是初生。后入水赤裸而出,那是入世。终闭目静坐,池水清澈平静,那是出世。
有些人终其一生,未曾上岸。有些人入水一刻,已看透红尘。所以这世间,有人,有佛。
人终归成不了佛,因为,人,就是人。
下雪了,你有没有听过那首关于七的诗?
我要说说爱情的预兆是什么
我的祖父说,爱情就是我对另一个我的欲望
从此我开始寻找你
我父亲说爱情的数字是七
因为上帝用七天创造万物
七个白天对七个夜晚施与爱的力量
于是我在生命中寻找七以解码你的位置
我发现你滑向其他的数字
“一”会让一个人迷惑于另一个自我
当两个肉体在床第缠绕
三份爱情已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四”乎预示着你会留下我无法容忍你的五天
六次在拉巴斯市中心的吻
七年徒劳的寻找你
爱情向我展示你的夜晚 从一到一千
你的爱情哲学是什么?
你在床上问我,我回答说
它不是一朵花,但可能是一个数字
在这里,我把它赠予你
把它藏在你的两腿间
数两下,确定它不会掉落
一个芝麻张开微小的门
两份爱情已经踏进了你的王国
她离开。雪落地即化。
她嗜血,但她只嗜自己的血。她是个猎人,但她从来不猎物。她只挖陷阱。
何不自欺欺人地活着,世人不都如此,何必如此透彻。
大雪将至,生命已完成轮回。
季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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