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人

绿野人

没有喜欢森林遗传学，特别是那些复杂的名词，错落的术语，像 “虫瘿”“二叉分枝”“遗传迭代变异”，这些词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儿尸一样，不时动动手指，给你一个潮湿诡异的分数

所以，我就自然而然的看起了窗外的风景，那是一大片绿阴阴的树林，是竹子，还是别的什么，森林像个绿野人似的蹲在那里，睁着露水做的眼睛不说话，看着看着，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绿野人，他太绿了，以至于只要蹲到树丛里，旁人就绝对看不出来，当然，他也喜欢蹲在树丛里

“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他说“她自从跑到林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小野人就这样自己长大了，他通体都是碧绿的颜色，绿色的绒毛，绿色的指甲，还有那一双绿色的眼睛，就像水底的和田玉一样，幽幽的泛着光

我们的绿野人，他什么也不做，每天就这样蹲在这里，麻雀为他送来小麦籽，杜鹃为他送来玫瑰苗，新生的小玫瑰有着脆滋滋的味道

“我喜欢玫瑰”他说“尤其喜欢它在嘴里怦然绽放的声音”

就这样，绿野人就蹲在这里，他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件衣服，不过好在艾草为他织了一件，可那上面都是细细密密的刺儿，他试了一下便脱了下来

“真无聊”于是他决定发呆，就这样，他一会儿便发了十年的呆

终于，林子边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声音，他回过头，是一个华丽的女王

虽说衣着华丽，不过走近一看，他才发觉她很久都没有洗澡了，女王身上脏兮兮的，手里拿着一把孔雀羽毛做的扇子，扇子每扇一下，她就这样跳一下

“你真奇怪”绿野人说

“你才奇怪”女王说“我是被诅咒了，才会变成这样”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家伙”那是雪国的女王，她因为想要诅咒公主，而把花粉洒在金盏菊茶汤里，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所以她只能这样不停的跳着，不停的跳，永不停息

“你看上去真蠢”绿野人说“就像钟表店里的跳舞女郎一样，现在是什么时候？”

“午后三点”女王说“你不也被诅咒了，永远待在这里”

“不，只要我想动，我就可以动”他说“只不过我懒懒的不想动而已”

“懒惰也是一种诅咒，你为什么不去东方玩呢，那儿有好大的一个旧货市场，里面堆满了来自过去的玩意，时间老人开着这个场子，就连全世界的国王加起来，也没有他的宝藏多”女王说着，就自顾自的跳了过去

“也许我该动一下”绿野人说，然而青苔已经和他的皮肤长死了，于是他决定再发上一会儿的呆

就这样，又一个十年过去了，等他回过神，林子外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歌声

是流浪小矮人，他们是蔓越莓的孩子，一出生就在世界各地游荡，他们头上戴着一顶淡红的小帽子，眼睛也是淡红色的，就像圣诞节的玻璃彩珠一样

“祝你安康”它们说

“谢谢”

“不，你应该说，祝你安康”

“祝你安康”绿野人问“你们从那里来呢？”

“从世界树的顶端”一个小矮人说“穿过卡巴拉之河，还有阿卡夏的汪洋，我们有三个兄弟溺死在了里面，不过所幸剩下的都很安康”

“安康”它们一齐说

绿野人有些厌倦了，因为它们除了唱歌，还有摇铃铛，其他别的什么也不干，于是他说“给我讲点有趣的”

“有趣的，你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让我想想”一个小矮人说“对了，我来说说吉普赛人的故事吧，他们是被诅咒的民族，终日在世界上游荡着，靠着占星术和闪晶石为生，偶尔也会偷走别人的孩子”

“这倒让我想起了犹太人”

“不，犹太人是另一回事，他们虽然游荡，可是总能骗到别人的东西，这样日积月累，他们就成了一方的巨富”

“那你们属于哪一种呢？”

“我们什么也不是”小矮人说“我们是被神遗忘的存在，造物主在第六天忘记了我们，所以安息日我们也不休息”

就这样，它们轻轻的唱着歌，一个又一个的蹦了出去，绿野人在身后喊

“那么，你们知道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去东方，那儿有一个旧货市场，时间老人掌管着那里，无论是闪晶石，还是金刚石，那儿都有，全世界的财富加起来也没有那儿多”

于是绿野人磨了磨身子，准备出发了，可是他的毛发已经和大地长在了一起，于是他想“不如再睡一会儿好了”

就这样，我们的绿野人又睡着了，等他醒来，森林已经变成了沙漠

“哒哒，哒哒哒”一个稻草人跳了过来

“愚蠢的贪睡者，你因此而错过了整座森林”

“你也很蠢”绿野人说“你的头是芜菁的”

“当然喽，因为我是一个被诅咒的王子”芜菁头说“我追赶着哈尔的移动城堡，不过因为风沙太大，我迷了路”

“也许我可以帮帮你”绿野人说，他轻轻的站起身，有一层透明的壳子从他身上脱下来，在那一瞬间，数百年的长梦化为灰烬

“是梦的结晶”芜菁头喊，在那堆灰烬里，是一枚小小的，浅绿色的晶体，它那样细，又如此尖锐，全身泛着晶莹的光，就像是凝固的星星

“可以把它给带上，或许能派上点用场”绿野人说，于是他拿起晶体，朝着东方走去

一路上，许多的风沙吹来，光棍木都弯折了，无力的把头发挥来挥去，我们的绿野人就这样走着，他穿过一丛丛的沙棘，一丛丛的梭梭，最后在城堡前停了下来

我们不去说那巨大的城堡，巨大的楼台，光是那一扇门，就有十来个人那么大，龙之血漆在上面，无数个世代的风沙吹过去，那上面的红色依旧如此鲜艳

“邦邦邦”

门应声而开，在那扇门之后，是无数流淌着的，五色斑斓的光影，绿野人揉了揉眼睛，才发现那都是各式各样的铺子

他走过去，左边是一个卖人鱼的铺子，在金色囚笼里关着一个唱歌的女孩，她的下半身沉没在暗蓝的波光里

“只要一个子儿”老板说“只要一个子儿，你就能得到她的一滴眼泪”

“还是算了吧”绿野人说“我一个子儿也没有，况且我也不喜欢看到有人哭泣”

在他走过时，那个女孩轻声说

“谢谢你”

在右边，则是一个糖果铺子，店主人就是一个布玩偶，它为了蟑螂而困扰，因为那些家伙总是在半夜钻到它的身子里

“来看一看吧”它说“这儿都是上好的水晶糖，不过我自己不卖，我的馅儿是山莓味的”

绿野人一路走着，他穿过卖乌鸦的铺子，那些黑色鸦雀宛如纷纷坠落的黑夜，在不老泉前，他稍作停留，那个苍老的店主据称它可以让所有人返老还童，后者在喝下一杯之后便化作金色小蛇消散无影，还有镀金的铺子，写信的铺子，在一家色子铺前，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怀抱四叶草，为了一场押大押小的游戏献上一身的家财，他没有告诉后者这儿除了四叶草，还有五叶草，六叶草，而是这样安静的离去，悄无声息

终于，在广场的中央，他看到了让自己感兴趣的，一个铜质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我可以说话”

“那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因为我被诅咒了，作为背叛时间老人的代价，我必须生生世世都在这儿伫立着”

不知怎的，他觉得那女人和自己有些相似，他们都是安静的站在人群中央，在沉默的高处，一梦便是千年

“我可以帮你解除诅咒”他问“时间老人在哪？”

“他神出鬼没，无人可知，唯一清楚的，就是他的笑容永远只有一半”

于是，绿野人便开始了寻找时间老人的旅程，他在这座广场里转呀转呀，广场这样大，每一处都挤满了人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魔术师喊“都来看啊，这儿唯一的一个宝物”

人群纷纷的涌上来，他摆了摆自己的乌木权杖，猛的揭开帘子

“就是它，地球上最后一朵花儿”

那些人纷纷凑上来，仔细的观赏着，那花儿的形状很简单，只有短短的四片花瓣，淡粉色，正茫然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么，就开始表演吧”魔术师说，他轻轻的点了点手杖，一时间，无数的花儿都冒了出来，从那一朵简单的四枚花瓣里，向日葵，洋桔梗，矢车菊，无数的花儿从虚空中冒出，又缓缓的落到地板上

人们欢呼着抢着这一切，只有绿野人看到，那些花瓣是半透明的，果然，它们不一会儿，就一朵朵的消失了

“哎”人们纷纷的叹着气，自沙尘被释放出来，全世界的花田都枯萎了，现在，就连最有钱的国王，也不能为他的皇后买上一朵红蔷薇

“他们在叹息什么？”那朵花问

“在叹息错过的东西”魔术师说

“可是我没有错过”

“当然”他爱怜的看着那朵花儿“全世界鲜花的绽放，都不及你的凋零”

“真漂亮”绿野人说“不过它应该活不长”

他这样继续往前走着，走着走着，路过了一个小小的铺子

“来看一看啊，上好的阿米巴”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说“没有人会错过这么好的阿米巴”

是阿米巴变形虫，正在白瓷盘里缓缓的游曳着，它们的身子是湖蓝色的，没有目的的舒展开，又轻轻退去

“多少钱？”

“一只眼睛的价格”男人说

“有人会为了一只阿米巴付出一个眼睛吗？”

“当然咯，因为它无所不能”他说着，把一些面粉倒进去，变形虫吃掉了面粉，过了一会，它抖抖身体，从里面冒出了一粒粒的黄金粉末

“你的眼睛很特别，如果愿意，你可以一次换两只”

“还是算了吧”绿野人说“我不需要黄金，它们除了会发光并没有什么意义”

“别的东西也会发光”那男人笑着说，在他身后，是一排冰冷的陶瓷柜子，上面摆满了闪闪发光的眼睛，有挪威人，瑞典人，红的绿的，一齐望着他

绿野人继续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的铺子，在许许多多的人面前停留，男的，女的，老人，小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只猫上

那是在鲣鱼铺子旁，那只猫正望着上面挂着的小鱼干，一边吐着舌头，一边懒懒的看着

“去，一边去” 店主人喊

它却咧咧嘴，报之以一个古怪的微笑

“这个怎么卖？”绿野人问

“三个子儿一条”

“用这个可以吗？”绿野人从身上摘下一片孔雀毛，那还是女王留在这里的

店主看了一眼，把一条鱼干递给他

绿野人蹲到猫儿边上“就是你对吧”

那只猫迷惑的望着他，摇摇尾巴

“就是你，你就是时间老人，你可以幻化成任何事物的样子，不是吗？”

猫儿还是不说话，于是他说

“那么，我就只好自己把小鱼干吃掉啦”

就在那一瞬间，有雾气升了起来，等大雾散去，一个老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汝之所求，是为何物？”

“那个诅咒”绿野人说“铜质雕像，请你解除她身上的诅咒”

“不可以”老人说“她原本是我的一个仆人，在时光酒吧里调制药酒，可是有一次，她却往里面加了许多的猫薄荷，把我迷晕了，自己跑到外面玩去”

“那你要怎么样才可以原谅她呢？”

“不如——你替我工作？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我可是很小气的，一点事就要很久很久才能平息”

绿野人点了点头，在那一瞬间，他看到老人露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那个笑容这样古怪，只有一半，左边的嘴角凝固着，右边的嘴角微微扬起，像在笑，又像在为什么人而悲哀，恍惚之间，他已经到了时光的酒吧里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为人们调制着各种各样的鸡尾酒，从黄昏之恋，到七色酢浆草，渐渐的，绿野人想

“这里和原来一样无聊”

的确，酒吧里有各形各色的人走过去，可都跟他无关，有的在刚刚来时还是一个小男孩，可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头子，有的在刚刚来是一个老头子，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小男孩

“一杯遗忘酒”一只狐狸说

“好的”他把酒盏拿过来，一剂红糖浆，一剂石榴汁，再加一剂破碎的夕阳，这样，一杯遗忘酒就做好了

原本都是红色的液体，混在一起却变成了淡淡的透明，绿野人把它倒进玻璃杯里，渐渐的，他感到一阵迷惑

在酒吧的这些年，时间老人冲淡了他的记忆，渐渐的，他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也忘记了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不要忘记”他抬起头，看到狐狸那纤细悠长的眼睛

“不要忘记，梦的结晶”在那一瞬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掏掏口袋，从里面拿出了一枚小小的，幽绿色的晶体

这是什么？他用手指轻轻的捏碎它，就在那一瞬间，晶体碎裂开来，波纹扩散到空间里，连着这整个世界，都一起碎裂开来

“你终结了时间老人的梦境”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儿的一切都是他编织的一个梦境”

有无数的风从他灵魂里吹过去，突然的，他醒了过来

广场已经消失了，在时间的旷野上，一个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解除了诅咒”她笑着鞠了个躬“谢谢你，我已经获得了自由”

“过了多久？”绿野人问

“谁知道呢？一百年，还是更久”